繪本《歌詠生命的妮娜》描繪妮娜‧西蒙因膚色充滿波折的音樂人生。(圖/《歌詠生命的妮娜》內頁)
曾經有一位黑人女子,她的名字叫尤妮斯(Eunice Kathleen Waymon),在沒學會走路前,就已經學會唱歌。尤妮斯夢想逃離充滿偏見的苦難世界,而柯蒂斯音樂學院可能是這場扭轉人生賽局的門票。
為了追尋自己的夢想,尤妮斯舉家搬遷到費城,因為柯蒂斯就在費城,而費城(Philadelphia)的希臘文,意思就是「友愛之城」。在那裡她的存在,無論膚色和性別,可以全然被接受。
柯蒂斯學院面試的當天,尤妮斯知道自己絕對不能輸,她以完美的演奏,震懾了在場所有面試委員的目光。
可是她並沒有入選。即便她像是把生命交了出去那樣的放膽去彈,寇蒂斯學院還是拒絕她的入學申請。
幾天後,尤妮斯才從舅舅那邊輾轉聽到這樣的傳聞,「沒錯,是有這麼一個天才少女來到柯蒂斯,她彈得好極了。但很抱歉,她是黑人。」
尤妮斯崩潰了。從小她就知道自己是受到音樂之神眷顧的人,音樂讓她觸及很多原本無法想像的事物,可是音樂也帶來絕望和寂寞。
冷冷的長夜,看似沒有盡頭,尤妮斯像是沒有心的木偶,毫無魂魄的遊走在人世間。
尤妮斯在音樂學院面試時表現突出,卻因黑人身分無法錄取。(圖/《歌詠生命的妮娜》內頁)
然後有一天,一個學生告訴她紐澤西的酒吧,每到夏天就會僱用鋼琴手。尤妮斯動搖了,她終究還是那樣熱愛著音樂的啊。她到酒吧探勘情況,出乎意料地,鋼琴被塞在最邊緣的角落,上面還放著一隻雨傘。尤妮斯往上頭一看,天花板正在漏水,啊,這把不合時宜的雨傘就是放在那邊替鋼琴遮雨的。
這間酒吧並肯定不是太有品味的地方,否則不會任由鋼琴淪落至斯,連為自己遮雨的地方都沒有。
不知怎麼的,尤妮斯覺得自己就是那架鋼琴,無人聞問,但只需要溫柔的一雙手撫摸,就能發出最不可思議的聲響。
再度走進酒吧的晚上,尤妮斯盛裝打扮,這是人生重新出發的初登場,尤妮斯知道自己沒有可能沒有第二次機會了。她彈她最熟悉的巴赫,她把自幼從馬薩諾維奇老師那邊學來的音樂技巧和人生理解,藉著鋼琴緩緩的彈奏出來。
沒有人在聽、沒有人在乎,吵雜的酒吧不需要巴赫,也可能不需要一架早就被遺忘的鋼琴,也可能根本就不需要她?
尤妮斯思緒突然飄到了很遠的地方,她想起了爸爸。也想起了那些小時候,假日的清晨裡,媽媽一邊烤餅,她會在爸爸的膝蓋上調皮撒嬌,和爸爸即興演奏一點輕快的爵士,那是她最快樂的日子,也是她認識音樂的起源。
「音樂原本就應該令人感到幸福啊」,尤妮斯好像領悟了什麼。
在那電光石火的當下,她把剛剛領悟的強烈感受,可能是一種叫作「愛」的東西,加進了巴赫的音樂。
時間凝結了。
喧鬧的酒吧倏地安靜了下來。酒醉的中年大叔和角落的貓,都同時喵了起來。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在場所有的人都意識到,看不見的空氣分子裡,有什麼剛剛被改變了。
他們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音樂。咦,這是巴赫嗎?可是怎麼有點藍調的感覺?這是憂傷的藍調嗎?可是怎麼又那樣的輕快,那樣的撫慰人心?
石破天驚的一刻,春光乍現的一刻,逸興遄飛的一刻,魔幻寫實的一刻,尤妮斯找回了自己,找回了群眾,也找回了為音樂生存的理由。
在那個當下,尤妮斯終於理解到,音樂是可以改變一切的。她把從小到大,從血液裡流出來的爵士樂,融合在巴赫裡,看似不相容的黑檀木和白象牙,有了互為調解的可能。
酒吧人越來越多,第一夜如此、第二夜如此……人潮擠得水洩不通。日以繼夜,大家都要來爭相目睹這位靈魂的女祭司,如何用不分國界的音樂,跨越種族的藩籬,感動了全世界。
因為害怕用自己的名字會讓母親不高興,尤妮斯為自己取了一個藝名,叫作「妮娜.西蒙」。
日後她會走得更遠,從紐澤西的酒吧走出去,從撐著雨傘的落魄鋼琴向外跨步齊聲唱,加入馬丁.路德.金恩博士的民權運動,以生命的樂章作為保護傘,為受壓迫的人們,抵擋世間的惡意和尖石。
而這一切,都從這裡開始。
尤妮斯把從小到大,從血液裡流出來的爵士樂,融合在巴赫裡,自此成為「妮娜.西蒙」。(圖/《歌詠生命的妮娜》內頁)
妮娜.西蒙把生命唱成了一首首靈魂的疼痛詩篇。(圖/《歌詠生命的妮娜》內頁)
當妮娜還是一個叫做尤妮斯的女孩,她見證過馬薩諾維奇老師的善意和慈悲,也遭逢過不公不義的歧視和詛咒。但她終究能長成這樣一朵世所未見的黑色玫瑰,獨獨然蔚於風中,就像她唱過的那首〈Wild is the Wind〉。
後半輩子,妮娜透過音樂來爭取自由。藉由歌曲,她抗議黑人的生活條件,要求有所改變。她終生禮讚身為黑人這件事。而我最早聽妮娜西蒙是便是來自於一首叫做〈Ain't Got No, I Got Life〉(一無所有,卻有生命)的歌。
構成一個人的基本條件是什麼?是美麗的衣服?是可以換取財富的豐足教育?是足以慰藉的愛情?還是當你憂傷難過時,推遲了一切的煙霧?這些外顯的功名、世人所高揚的價值,在妮娜吶喊的歌聲中,都不重要。
I ain't got no home, ain't got no shoes
Ain't got no money, ain't got no class
Ain't got no skirts, ain't got no sweater
Ain't got no perfume, ain't got no bed
Ain't got no mind
對妮娜來說,最重要的是「生命」。雖然什麼都沒有,沒有鞋子,沒有車票,沒有房子,沒有文化,沒有階級,但有了手臂,有了眼睛,有了靈魂,就有了生命。美國的詩歌傳統來自於惠特曼的《草葉集》。妮娜這首偉大的靈魂頌歌正可視為對於惠特曼那首〈我歌頌我自己〉的致敬:我讚揚我自己,並且歡唱其身,因為構成我身上的每一粒原子,也構成了你。
妮娜的姿態是溫柔而懇切的。對於追求平等、正義和沒有偏見的世界,她並非哭喊著撒旦的祭言,竭力撻伐強權與不同膚色的人。不自憐、不哀傷,且懷抱著善意的理解和近乎慈悲的昇華,她要讚揚的是那超乎一切標籤之外的,作為人的根本價值。在太陽底下的我們,雖然各有各的表情,但會痛會哭也會笑,我們並沒有你想的那麼不同。
I got my arms, got my hands
Got my fingers, got my legs
Got my feet, got my toes
Got my liver, got my blood
I've got life, I've got my freedom
I've got life
I've got the life
And I'm going to keep it
I've got the life.
半個世紀以來,妮娜.西蒙不曾遠離。
2020年,喬治.佛洛伊德、布倫娜.泰勒、艾莫德.阿貝瑞和其他非裔黑人被謀殺,世界各地都有人為了抗議而走上街頭。很多人轉向妮娜的音樂,尋求慰藉和力量。像〈Ain't Got No, I Got Life〉這樣如此自省,從內在燃起一盆熊熊的熱火,反而帶領人們理解平等的意義。所謂平等是什麼?平等不是你給的特權,平等是當我真正能夠這樣愛自己,擁抱自身獨特生命的美好與不美好,所有人我之間的界線在那瞬間,就該應聲而裂。
妮娜.西蒙說過「爵士是一個用來定義黑人的白人名詞。我的音樂是黑人古典樂」。這位偉大的女祭司,唱的從來不是爵士,也不是古典。在字裡行間之外,她把生命唱成了一首首靈魂的疼痛詩篇,把苦難昇華成獻給所有在奮鬥路上人們的信仰備忘錄。
每當我對生命感到惶惑,我總會聽見那架被遺忘在角落的酒吧鋼琴,想像它等待在歲月裡就要破繭,而妮娜.西蒙的指尖才正要滑落在那「黑白相間、包容了一切」的生命情鍵。
作者簡介
浪漫到無可救藥的囤物主義者,專愛邪門的事物,專寫邪門的故事。集滿壞品味與奇癖,分明是《早餐俱樂部》的魯蛇成員,偏生要透過一枚黑膠的嗶嗶啵啵,想像和全世界聯繫。
拒絕忘記事物,開了一個「可以記得事物如何消失的軌跡」的寓所。如同電影《瓦力》總在時光的廢墟永恆淘選回憶的餘燼,我把它叫做──瓦力唱片行。
Facebook:瓦力唱片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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