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斷層中出現極具前瞻性的反祖現象是可能的。」
——木心,《雲雀叫了一整天》
初讀蕭宇翔《人該如何燒錄黑暗》總是能感受到一種創造力的漫遊,不但是時間與空間的翱翔,更是文化與媒材之間的互文。在台灣八、九年級的詩人當中,「返祖意識」的自我覺察似乎正在流行,過往強調個性與情緒自剖的書寫外殼慢慢剝蝕,智性與抒情並置的基因恢復了活性——詩人們彷彿想在「去個性化」(艾略特《傳統與個人才能》)的同時,重新主導語言和藝術價值。
詩人這個行當,除了帶給人們愉悅(我更傾向「逾越」),總得要回到古老的人群之中傾聽萬物,或是在孤寂之中沉思哲學。其中,蕭宇翔的詩歌是箇中翹楚,同時具有這兩項特徵——龐德《閱讀ABC》的古典企圖心(讓詩歌與現實世界的個人生活聯繫在一起)與史蒂文斯《最高虛構筆記》喃喃回聲之中的清醒(讓詩歌成為對著自我ego的對話)。讀者可以從《人該如何燒錄黑暗》各分輯的概念中略窺詩人的思考——音樂與詩歌等同,沒有一個音樂大師能夠略過導師而直接封聖;同理,詩歌就是不斷鸚鵡學舌,藉由導師(不一定是真的老師,有時是閱讀與思考)給予的時間切割出形式(詩行、韻律、意象),還原明亮的細節,如第一輯與各個已逝作家的對話,以虛構契入生平,將想像力推入極致:「他握起我的手,像是在/給我把脈//像是握著一個門把/然後打開。」(〈特朗斯特羅默之死〉)這是最大程度的凝練,拋下一切模糊概括的陳述詞彙,存留動作與比喻。
輯二的唱片編排是聲景的想像,是創造出聽覺環境之後,由擁有共鳴的聲音模式交織組成的生動世界,造成一種著魔體驗(Rita Felski語)。讀者在此輯不必為奏鳴曲、短歌、哀歌的音樂形式發愁,因為詩人極力想呈現的,是潛在音樂主題的視覺複述,例如〈奏鳴曲式〉之中的「而麥子向火焰/礁岩向怒濤」那不僅是修辭上的轉化,也可能是音樂上呈示部(Exposition)的躍動感,而結尾(coda)卻出乎意料地展現出一種強韌:
如果我以完全的空洞撐開了黑暗
聽見她弓的回音:「有光——」
我也第一次認識生命
而關於視覺,輯五的〈陪永和看電視〉如同詩人羅門對於電視機的想像、與詩人陳黎的敘事詩〈最後的王木七〉之中超現實的描寫;從電視媒介與現實場景來回切換的鏡頭,幼年喪父的阿公及其對礦坑爆炸的恐懼,在一閃一滅的電子訊號裡頭呈現生命經驗,現實與記憶中的兩場災難不斷重生,雖然結尾處主述者與阿公的相處對話戲謔,但更能展現無可撫慰的荒謬感,是展現詩人對於情節鋪陳與戲劇張力的細心。而蕭宇翔也擁有如同長鏡頭般的定物描繪,例如〈阿里山:二O一九〉以名詞排列導向的景況作切入,再深入大地之下,結合想像,將自然想像成肉身與野獸,這技法類似伊朗導演阿巴斯的詩集《一隻狼在放哨》對於景色的速寫,但蕭宇翔別具匠心,增添一點敘述,隨著敘述角度的推移,越描寫,越能貼近心靈。
關於描寫,好比繪畫,同樣一棵樹,塞尚會不斷調整畫架的位置,從用之不竭的繁複之中,試圖用心靈的眼睛吞嚥真相(epifaneia)。詩人在輯六「游牧的爵士」其中一詩〈未完成的晚禱〉開頭:「雲:解放的骨骸/我活在一個漂浮於垂絕的帝國/考古它的暴力史」也用了 the mind's eye 構成一幅精神的圖景,雖然主述者下一段言及花蓮人的日常,但詩人繼續用內在的眼睛,構築出一幅眾生像——太平洋上空擁有一個與現世相互交輝的文明(如同天空之城的拉普達),但它透明,看不見,也摸不著,卻在地表上遺留許多聲音與視覺的餘痕,儘管這一代的我們盲目地追尋,如同蝴蝶撞擊墳塚,但何嘗不也找對了方向,只是缺乏知識的鑰匙,需一代代不停去嘗試而已?在快速且破碎的雲圖之中,知覺的刺激很快便會消失殆盡,唯有意識的記憶等待我們去捕獲,以聯想的流動將這些印象揉和起來,
當月亮被斥為「燒盡了的地球衛星」的現代社會,蕭宇翔的句法更有浪漫主義時期的純粹,「雲:解放的骨骸」這一份想像力的比喻來自於視覺記憶(visual memory),藉由召喚與描寫,變成了心像(mental image),是經驗的集合體,以浪漫主義詩人的說法,是一種「嚴肅」的創造力,是事物本質之間的共鳴,而詩人延續了這份撞擊,儘管曰:「未完成」,但依舊有繼承文化遺產的企圖心。
雪萊的強大來自赤子之心,華茲華斯的敏銳是在腦海發現沉默的聲音,讀《人該如何燒錄黑暗》時讓我同時感到這兩項優勢,也讓我想起追尋波特萊爾「以前」的楊牧,裏頭除了詩歌,詩人的代跋與小序更是詩歌思維的散文隨筆,如同楊牧的《年輪》。詩人不怕文化的斷層,相反地,他擁抱這斷層,試圖做出木心所說的「返祖的可能」,是一場追求原創的旅程之中,發現了符合自身的根源,都是一種original。
詩集倒數第二首詩〈The Virtuoso〉(大師)可視為詩人在物質與精神的生活之中,追尋原創與起源的身姿。在數位世界之中,搜索等同於考古,讓大師存在——但時間依然流動著,並藉由無數時間中的詩人之手,保留了一個無法簡譯意境的單詞:Mångata,一種月光無限連綿徒增的小徑,在這古老的單詞之中,詩人意識到經典存在的必要,以及身為詩人,繼承文明與歷史的必要:「大師已回歸宇宙位元無窮量原子態檔案數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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