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不曾愛你，我不會失去自己──202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像韓劇《偉大的隱藏者》寫北韓間諜臥底南韓，高帥勇武，但只要吃到白米飯就會為奢侈而感動落淚露餡；她也總牢記自己的秘密，是出身於另一遠較卑微的世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法國小說家安妮．艾諾的《位置》，回憶爸爸小時候，祖母40歲生了五胎後手腳風溼，醫療就是拿手巾擦教堂的聖人雕像，再敷患處。窮人沒有看醫生的權利。孩子總有頭蝨、跳蚤，靠大蒜驅蟲。她讀普魯斯特（1871-1922）、莫里亞克（1885-1970）小說，總不覺得和爸爸小時候同時期。他那時的環境，等於中世紀。

中國導演賈樟柯也覺得小時候住山西縣城像生活在古代，房子都是明、清的房子，人們一輩子也不會離開縣城。小學三年級學校放紀錄片講上海開始造洗衣機。他覺得遙遠，次年家裡就買了洗衣機。幻想一下子變成了現實。

百年如一日的古代，和猝然臨頭的現代，拔河般拉扯。衝突太巨大，只能視而不見。賈樟柯電影講無權講自己故事的小人物，《位置》也寫時代洪流中無聲無息的小人物，爸媽在鄉下賣雜貨，一下子超市、大賣場取代了柑仔店；她會讀書，從邊陲被考試篩進首都。爸媽期待她成功，她極其成功，但不快樂。階級幽靈仍折磨她，像台劇《俗女養成記》、《台北女子圖鑑》的成就焦慮、上下徬徨。

位置：202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奠定文壇地位最重要的代表作，收錄榮獲法國三大文學獎「荷諾多獎」的《位置》+凝視女性生命的《一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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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城市小孩拚考試脫貧；以前農村大孩子就要養家。書中爺爺貧農不識字，見不得別人讀書報，馬上暴怒。常叫兒子請假幫家裡務農，老師罵「你們父母想要你們和他們一樣翻不了身啊」。爸爸12歲輟學去農莊幫工，因為爺爺不養閒人。

媽媽工作養家，外婆不准她早婚，怕嫁掉就失去大半收入。現在看來自私透頂，以前理所當然。

女兒羨慕別人爸媽好、會帶小孩去哪玩，爸媽罵女兒不知足，我們小時候哪有妳這麼好命。以前人只有一身衣服，女兒有兩套，一套平日穿，一套好衣服禮拜天穿。前一套破舊了，就把禮拜天穿的淘汰成平日穿的。爸媽就怕她不如人，也怕自己土包子進城出醜。爸爸買二等車票，誤闖頭等車廂，被查票補差額，羞愧耿耿於懷。爸媽遇到重要人士就嚇僵，苦思對方是否有弦外之音，自怨太卑微才聽不懂。總怕別人會怎麼想，想問又不敢問：「你們這花多少錢買的？」

窮人語言、愛好都被嫌很土、很台，文化斥逐使窮人難以自處。力爭上游，是窮人混進上流社會臥底，怕被偵測出寒酸。欺敵越成功，反而越成為自己心底的異鄉人。在臺灣，我小時總聽相聲說，鄉下人買錶，問一斤多少錢。是城市人嘲諷鄉下人沒見過世面；若笑城市人沒看過豬走路，就沒那麼荒謬好笑。買錶是城市化特有的笑點，以斥逐迫遷鄉下人。

整個社會都在幫富人用羞恥控制窮人。而只有安妮．艾諾能讓讀者體驗貧窮自卑有多刺骨。

202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者安妮．艾諾（Annie Ernaux，1940-）。（圖 / Francesca Mantovani © Editions Gallimard）

等安妮．艾諾出書成名，赴宴與戴高樂總統、戈巴契夫、戴安娜王妃舉杯時，她理應離認同焦慮很遙遠了。結果不然。《沉淪》自述離婚後赴莫斯科統戰交流，蘇聯駐巴黎外交官是年輕金髮帥哥，隨行摟她勾她，伺機上床。外交官的太太就是他秘書，平日公私24小時相處，他這趟獨自出差，一分鐘都沒浪費。回巴黎後，她全副性命押在焦灼等他隨時一通電話，約稍晚來她家做愛。有時直接放鴿子。

性愛太完美，當下她總深信他愛她絕無貳心。下床後一天天苦等，開始懷疑他有好幾個情婦，會傳染愛滋給她。然後想「我不在乎」，她只愛他一人。

沉淪：2022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安妮.艾諾最赤裸私密的激情自述!

他公開支持戈巴契夫，醉後崇拜史達林，在安妮．艾諾心目中是「喚起我無名恐懼的，絕對的權威形象」，「在這幾個月裡，在他不知情下，他曾經是一切慾望、死亡和文學創作的本源」，她經歷了祕密的集權統治。

《位置》寫媽媽「因為擔心人家愛的不是她這個人，所以她希望以她的付出來讓人家愛她」。《沉淪》雖暗自責怪他垂涎她名氣，遠勝喜歡她本人；但揣測他是否在乎她時，仍不斷投其所好，送上都彭打火機等名牌。男友迷戀大車，熱愛豪華，愛搞人脈，性愛後邊穿衣邊醉醺醺報他衣鞋皮帶是什麼名牌，她評論「品味出眾的打扮，跟我一樣，不過他屬於歐洲另一邊」，暗自鄙夷他鄉下土包子。她家有酒沒喝完，他必定順手拎走，什麼好處他都要貪，什麼都不給她。她說：「我能體會這種往心愛的人身上堆滿禮物的慾望，昭告所有權。明明知道這些無法幫我綁住你，因為你只是自豪能激起我愛你，強化你的自戀，壓制你願意付出的那一部分。」「總之，我愛他，用我空洞的生命的全部。」

電影《情慾告白》改編自《沉淪》

《位置》回憶媽媽愛演上流，不說「我老公」，學高級人捲舌講「我先生」。媽媽是仿冒，女兒青春期找到正牌貨，迷戀同學中產媽媽纖細含蓄。嫌媽媽把酒瓶夾在腿間拔瓶塞，粗魯丟臉，她更氣自己像媽媽。「我要搬遷到不同的階層去，想掩藏像她的部分」。

要逃避那個被否定的自己，只能逃向男友懷裡。她每次甜蜜告白「我愛你」，他從不回「我愛你」，而說：「謝謝！」收禮道謝。

她說：我覺得有趣。多數女人受了渣男的騙，總羞恥怕人知道，渣男就吃定她會自動保密。而她自豪宣告自己是妓女，不是什麼撫慰心靈的法國文學瑰寶。一次她被他放鳥，傷心已極，在地鐵上遇小混混搭訕，她爆粗口，覺得場景平凡醜陋，卻是那天唯一幸福的時刻。這一刻她打回原形，心安理得。原本以為粗魯丟臉「像媽媽的部分」，竟是自信泉源：她能當眾罵男人髒話，就能放膽寫出不可告人之事。

她的寫作像綑上布帶蒙眼，在黑暗中逼視生命，迎空獨白描述所見。她是痛苦的量斗，災難佔滿了她、溢流滿地，即使想美化，也失控到無餘力掩飾。在淡漠外表下那份茫然、驚恐，令人想起挪威作家卡爾．奧韋．克瑙斯高的自傳小說《我的奮鬥》。克瑙斯高的靈魂拷問或許沿襲了她，可是還不能超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