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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吳曉樂/戰爭有女人的臉──讀王鷗行《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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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這是一個怎樣的故事?書腰說是「是一封寫給不識字的母親的信」。你打開,扉頁引用邱妙津,足叫人眼前一黑,耳朵一聾(後續致謝「所有亞裔美國創作前輩」則讓人鼻子一酸)。王鷗行(1988-)是最年輕的艾略特獎得獎詩人,書中很多字句你會忍不住想讀出來,我們很少對小說這麼做,讀,並且讀「出來」,好像你相信這些文字不應只有一種生命。我屢屢懷疑有多少讀者跟我一樣,展讀過程淪陷,成為獵物,被他的文字給狙擊,千千萬萬遍。

敘事者是一個叫「小狗」的越南裔男孩,1990年,小狗,母親玫瑰,祖母蘭,抵達美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亞歷塞維奇著有《戰爭沒有女人的臉》,她說,無數戰爭作品充斥的是男人的聲音,而欠缺女人的觀點。你翻開《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方知戰爭裡原來、且滿是女人的臉。玫瑰第一次打小狗,小狗4歲,母子落地美國兩年;最後一次,小狗13歲,小狗被打到流血,很多次。這是戰爭。

戰爭沒有女人的臉:169個被掩蓋的女性聲音(諾貝爾文學獎作品,限量燙金簽名版)

戰爭沒有女人的臉:169個被掩蓋的女性聲音

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再來說蘭,17歲逃離大她兩倍的丈夫,回到老家,母親塞給蘭一對珍珠耳環,旋即鎖上門。為了活下去,蘭成為性工作者,美軍掏錢購買她的服務,玫瑰的父親是駐紮在越南港灣的白人海軍,姓名不詳。當地人稱蘭叛國者,鄰居小孩拿湯匙挖玫瑰的手臂,企圖刮掉「她的白色」。這也是戰爭。蘭在酒吧遇見另一位美國大軍保羅,十多年後,保羅成了蘭、玫瑰、小狗逃往美國的契機。蘭在美國小孩的生日派對上酒醉、唱起越南民謠,歌詞關乎女人在屍體堆中尋找姊姊的臉。玫瑰在美國二手店買衣服,問小狗上頭標籤「防火嗎?」,童年目睹的燒夷彈仍在體內燒灼。這是戰爭。全都是戰爭。越戰的後遺症織入了三代人的DNA,成為失語的雙股螺旋。

當我們說戰爭,我們在說的其實也是倖存。王鷗行在書中屢屢鋪陳了帝王斑蝶此一物種的避冬遷徙,寄寓蘭、玫瑰、小狗的命運。帝王斑蝶得跨過比美國還長的疆域,整趟旅程至少歷經三個世代。戰爭扭曲了蘭的語言,讓玫瑰恆常失落於英語跟越南話之間,而小狗,身為第三代,就像帝王斑蝶,醒轉即明白,身上攜帶著家族的故事,個體的歸返是集體的再現,因此他要說:

如果幸運,句子結束處會是我們開始時。如果我們幸運,某些東西得以傳遞,那是以鮮血、肌肉、神經寫就的字母。

所以我們的母語根本不是母親而是孤兒。我們的越語是時光膠囊,標記妳的教育戛然而止、變成灰燼。所以,媽,當我們以母語交談,只有一點點越南成分,卻全然是戰火。那晚,我暗自發誓,以後妳若需要我代言,絕不默聲。我開始成為家族翻譯者⋯⋯換上英語,有如戴上面具,旁人才能看見我的臉,進而,妳的臉。

\帝王斑蝶遷徙/


回憶是第二次機會,倖存有無限多種可能

第二部,小狗大了些,視野微微自國難家變轉移至其他個體、同志愛與情欲的啟蒙,以及對美國夢的細緻探究與嘲弄。王鷗行細細梳化美甲店裡埋首工作的越南身影、他們如何想以此業為跳板,最後又滿頭無奈地回到舊地,與揮發性溶劑、慢性中毒為伍。小狗第一份工作,在菸田園做非法童工,身邊擠著一群「聯合國」組成的廉價勞動力,他們創造了GDP,日後卻極可能死於歧視與恐懼。菸草園裡他認識崔佛,菸草園老闆的孫子。瘋狂酒鬼的兒子。兩人交談、交換記憶、品味、經驗、支持的歌手和球隊。兩人初嘗性事,沒實際插入,按照作者說法是「崔佛在幹小狗的手」,完事後,崔佛哭泣,沒多久又迎來第二次。小狗給崔佛口交,並從中對於權力、加害與受難有了深刻的啟蒙,「臣服是一種毋須攀升就能得到控制的力量,我匍匐自己,將他放入嘴裡,直吞到底,他在我的眼睛綻放⋯⋯他就像風箏,整個身體繫於我腦袋的轉動。

王鷗行有意識地一手交代小狗跟崔佛相知相交,一手錯落小狗兒時被母親玫瑰暴打、玫瑰被小狗生父痛毆至臉蛋骨折的畫面。而在最終,他揭曉謎底,「暴力本就是我的日常,也是我對愛的終極認識。幹。死。我。正是我一生的寫照,能夠明確說出,真好。至少這次是出於我的選擇。在崔佛的手中,我至少能指定自己如何被摧毀。

再一次,你明白到王鷗行描述的,依然是戰爭與倖存,或,更多倖存的方式。

小狗跟蘭、玫瑰是帝王斑蝶。至於崔佛,小狗更常提起的動物是野牛,往懸崖奔去,看似一心向死的野牛。書中一再重申崔佛「吃牛肉而不吃小牛肉」,小牛肉製程殘忍。王鷗行申論的是人的界線,或云人性的界線。萬物每一作為,是否均能尋出啟示?當我們大啖牛肉,卻絕吃小牛肉,所求為何?《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說,人永遠都無法得知自己該去企求什麼,因為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既不能跟前世相比,也不能在來世改變。王鷗行說,回憶就是第二次機會。

書中滿是各色的身體與語言

第三部王鷗行帶領讀者經過兩場死亡。序幕由小狗從紐約回哈特福參加崔佛葬禮起始。遠從第二部小狗跟崔佛遊車河,讀者可知他們所身處的社區裡慈悲罕至,滿地毒品與瘋癲,一大群被資本主義大網刻意篩落的魯蛇。而後小狗進大城市讀書,獨留崔佛,即埋下遠因。王鷗行大談濫藥,精神醫學、龐大的製藥帝國、甚至宗教。也談對他而言,作品是要保存「活生生被排除的身體」。自崔佛的藥癮,談人類與疼痛的歷史,談藝術,這部有數頁的筆觸像是囈語,也像是人在狂喜以後昏沉卻絕智的開示。再來是蘭的死,這個彷彿一輩子深陷於夢的老婦人緩步失去與肉身的連結,王鷗行卻在降落的過程霍地拔地而起,以外婆的彌留,討論崔佛與小狗的短暫燦爛,依舊與欲望有關,崔佛跟小狗最後終於來了「真的」,肛交帶來污穢,真愛在淨身之時抽長。小狗贖回自己的身體與存在。

王鷗行寫作驚人之處在於,鯨落以前,他絕不忘召喚《少年Pi的奇幻漂流》裡那隻於凌空中畫出極限迴旋的螢光鯨魚。我也聯想到朱天文〈炎夏之都〉裡邁入中年、被塵務大火乾燒的呂聰智,憶起年輕時舊情人怡燕說過的話:「有身體好好,有身體好好。

書中有身體,也有語言。不同國家的語言,不同文類的語言,小狗也在菸草園的工作以及跟崔佛的相處,學習到非口語做為一種效率極高的語言。胚胎是逗點,脖子上的傷痕是逗點,鑰匙是逗點,而嚇到漏尿是刪節線。王鷗行更是傑出的思考者,從他組織、安排文字的方式,高熱高壓積累的智性結晶散落各處,信手可得:

我羨慕文字能夠企及而妳我永遠不能的事。文字光是直挺挺站在那兒,做自己,就能表述自己。想像我躺在妳身邊,我的整個身體、每個細胞都輻射出單一且清晰的訊息,想想看我能以『字』的型態貼在妳身側,而非寫作者。

我一度蠢信知識必致清明。但是,某些東西隔著層層句法與語義,蓋在時光歲月下,是如此朦朧,你忘了它的名,搶救後又拋棄,到頭來只清楚知道傷痕存在,不代表你能揭露它的所在。

即使我留下書寫,它也不再是真實。我這是在拆解妳和我,好讓我拎著妳前往他處——去哪裡,我不確定。就像我不知道該怎麼叫妳——白人,亞洲人,孤兒,美國人,母親?

書中我最動容的情節竟是,青春期的小狗按著「維多利亞的秘密」目錄打電話給廠商,給母親訂胸罩、內衣、內搭褲。客服小姐為此而經常免去運費,並告知小狗,母親必然很開心有他這個兒子。「我不知道妳開心嗎,我從未問過。」你會恍然想起,即使有戰爭、暴力、倖存、難民、性別、同志、剝削、酷兒、文學、政治、毒品、種族歧視、非法移工等等,濫觴無非是,一封兒子試圖寫信給不識字的母親。他明知母親不可能讀,無法讀,然而他寫。小狗沒有問玫瑰是否開心有這樣一位兒子,「開心」不是倖存者安於使用的字,他們更熟稔另一種抒情方式,瞧以下這句,「媽,妳是母親,也是怪物,我與妳相同。因此,我無法棄妳而去。

中文譯版完好呈現角色殊異聲腔

很難不把這盡興的閱讀體驗遞迴至翻譯的成全,這是一本語言最高的書,如何在轉譯過程封存字裡行間的鋒芒與靈犀?年歲漸長,我越發理解到,翻譯跟創作有極高的重疊在於,都關乎看見,讓別人看見你的看見。你得意會,更要言傳。王鷗行的小說含帶巨量詩藝,而眾所公認,詩的翻譯至為艱難,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曾言,「詩歌是翻譯中迷失之物」(Poetry is what gets lost translation)。我深信時報出版找來了最適切的譯者何穎怡,曾經譯有《時間裡的癡人》《林肯在中陰》《如夢的一年》等書,部部都是經典,《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中文譯版之美,自不待言,譯者將角色的殊異聲腔處理得極為精緻且饒富層次,適時適地切換雅俗音頻,讀者從對白裡能夠再次找著角色以及他們所發出的聲音。

時間裡的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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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肯在中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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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夢的一年

如夢的一年

我絕不否認我有三本《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散落於三個住處。《黑鏡》編劇查理.布洛克(Charlie Brooker)說過,「忘掉那些創意寫作坊,如果你想寫,就讓自己備受威脅。」(Forget those creative writing workshops. If you want to write, get threatened.)(我不會透露我更心儀的翻法是「如果你想寫,就讓自己覺得可能被做掉」),所以,我需要三本《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我要隨時伸手,就能尋獲。畢竟這本書直接寫爆我。


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電子書)

此生,你我皆短暫燦爛 (電子書)



作者簡介

居於台中。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我們沒有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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