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國導演李滄東（1954- ）由作家轉行當導演時，已年過四十。看他的電影《薄荷糖》、《綠洲》、《生命之詩》，人物的命運總被織進社會脈絡裡，於有限的空間挪騰閃移，尋求救贖與昇華。導演的鏡頭平靜不帶批判，沒有大聲疾呼的控訴，讓畫面為自己說話。
這是一個沉澱了火氣，凝鍊人生閱歷為水晶透鏡的視角。導演對社會的憤怒，在年少的文學創作中更能看出痕跡。《燒紙》一書集結了李滄東於1983至87年創作的短篇小說，對歷史的轉折與社會種種不公義，流露怒氣與迷惘，文字漲滿熱度。然而硝煙蓬發中，小說仍呈現細密布局與深刻的心理描寫，顯見作者沒被一腔熱血沖昏了頭，使文學創作淪為意識形態宣傳。
燒紙
這些作品創作於韓國史上動蕩起伏的八〇年代，始於1980年獨裁統治者全斗煥鎮壓光州民主運動，至1987年民主運動獲勝，改為總統全面直選，其間經濟繁榮發展，政治上卻陷入白色恐怖，言論出版噤聲，人民動輒因叛亂顛覆等罪名入刑。在高度反差的夾擊下，李滄東筆下的角色，徘徊在歷史上下游間，輾轉於貧富兩端，製造出強大的戲劇效果。
同樣擁有白色恐怖的過去，台灣讀者可能會對書中部分作品的氛圍感到熟悉。在好幾篇小說裡，「赤色分子」的標誌如一縷幽魂纏縛著人們，由上一代綿延至下一代，只要親人曾從事左翼活動，即便長年失蹤，或多年不見，仍然牽動著個人的命運。李滄東描繪這些抗爭者與周圍人群的複雜面貌：長期支持左派運動的男子，臨老拿到一筆錢，轉而經商，欠了一屁股債，拖累妻兒；遭逮捕失蹤的父親遺下二子，哥哥深怕沾染政治，弟弟卻投身社會運動而被警察盯上，兄弟齟齬，引發母親內心深沉的恐懼，讓人聯想起許多台灣白色恐怖受難者的經歷，一樣戒慎恐懼，一樣留下綿長的傷痛。
面對歷史的殘酷，人們為了存活下來，生長出紛歧形態，造成家庭的對峙衝突。由〈燒紙〉、〈祭奠〉、〈臍帶〉等篇名，可看出李滄東在書寫之際，感受到與過去斷裂的急迫需求。這些小說既是他在抗議浪潮風起雲湧時發出的呼喊，也是他對人性被歷史介入的觀察。從李滄東後來的電影，也可見到他一直探求人在特定社會情境下，所做出的判斷與選擇。
過去是漫長的隱痛，現在是迎面的撞擊，《燒紙》中另有部分小說，刻畫了城市庶民的生活。彼時韓國貧富差距尚未像《寄生上流》刻畫得那般巨大，但階級已隱然成形。他摹寫底層小人物在一個金錢堆疊壁壘的世界裡，處處碰壁，陷入異化的荒謬困境，例如妻子瘋狂儉省，或替人看顧豪宅的夫婦疑神疑鬼的故事。這些人物為經濟所迫，往往驅使自己做出極端的行徑，待回過神，一切已扭曲畸變，好比〈為了超級明星〉裡，一名在街頭遊蕩的小孩，便是資本主義之惡的象徵。小孩不知為何，擁有異常強大的力量，迫使老人按他的話錯亂行事，看得人不寒而慄。
李滄東寫窮人為錢所苦的樣貌，含有一種悲憫，這些人物對他們行為的緣由渾然不覺，等到察覺變化，才愕然發現自己已面目全非。時勢的力量如此巨大，人幾乎無法抵禦，就被捲入滔天洪流中，任命運隨波逐流。
是否人只能順應潮流，渾渾噩噩活下去，無法逆運而生？青年小說家在〈戰利品〉一文，提出了對時代的叩問。這篇小說中，曾追隨學長加入學運的諸多抗爭者，在學長被捕後便做鳥獸散，各尋各的出路，求職餬口，泯然於眾人之間，而當年陪在學長左右，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少女，則搖身一變，成了金錢與慾望的化身。李滄東藉由昔日的少女之口，道出了彼時失落青年的心聲：「我們這一代所有的承諾都已死去了。我只是很早發現了這一點而已……」學運世代精神殞逝，汲汲營營尋求物質的享受，形成莫大的諷刺，也讓人想起台灣近似的電影變奏《女朋友．男朋友》裡，抗爭者理想的喪失。
然而，學長肉身雖朽，精神依然負隅頑抗，在小說結局發出響亮的轟鳴，顯現出青年李滄東對社會的抵抗，儘管現實進逼，信仰化灰，也要保有初衷的餘溫，而藝術所能達致的，便是將信念蒸餾出精華，存留於世。在李滄東2010年的電影《生命之詩》中，主角老婦人遭遇各種身心摧折，但她始終堅持寫詩，不斷敲鍛著語句，最終在世間遺留下獨一無二的詩作。生死不是單純的肉體存在或消亡，有行屍走肉的生，也有超越生命的死，對照李滄東少作與其後的電影作品，可以看出這個命題點滴凝聚而成，更精粹洗鍊地表達出來，終成大師之作。
而大師總是經過無數鍛練而成，本書便是李滄東的文學習作。觀看他提純過後的電影，再讀年少時的小說，除了見證他一貫關懷社會與歷史的風格，也看到一個更具脾性火氣，更直接批判社會的青年藝術家，在高壓的年代，真誠地憤怒。擁有近似的東亞國家民主化足跡，台灣讀者當能從中讀出更多相似的心境歷程，與一位藝術家的修藝之路。
李滄東電影作品
薄荷糖
綠洲: 數位經典版 DVD(Oasis)
密陽
生命之詩 DVD(Poetry)
燃燒烈愛 DVD(Bur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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