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翱翔在普魯斯特的天空,眺望《追憶似水年華》文本山脈主峰──第四冊《所多瑪與蛾摩拉》攻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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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共七冊,其中第四冊《所多瑪與蛾摩拉》是他生前出版的最後一冊,也是可以獨立閱讀的一冊。


普魯斯特文筆的細膩婉轉超級有名,所以讀者都說,他是以鉅細靡遺的寫作風格進行書寫。但是普魯斯特希望大家不是只偏好以顯微鏡視角(vision microscopique)來讀他的作品,而是會調整閱讀眼光,以拉開長鏡頭遠距離角度(vision téléscopique)來讀他的小說。

當筆者獲得科技部(如今改回「國科會」名稱)兩年期的「經典譯注」計畫補助,用來譯注《追憶似水年華》第四冊《所多瑪與蛾摩拉》時,我的心願是將此巨作第四冊的中譯版本翻譯得讓人驚豔且動心。

為何是從「第四冊」著手呢?因為它處於關鍵位置,也因為它在普魯斯特心中是最為重要之標的作品,而且其重要性,可說超乎讀者所有的想像。說它處於關鍵的位置,因為類似山巒綿衍的七冊《追憶似水年華》是以《所多瑪與蛾摩拉》為中央主峰,前後各有三冊,一左一右的延續。說它是普魯斯特心中最重要之標的作品,因為《所多瑪與蛾摩拉》的核心主題「性別錯置」,是他一生的懸念。

這樣的肯定,說來輕鬆,然而,以研究者、譯注者、讀者的角度證實起來,就不是那麼容易。

幸好,賈利瑪出版社(Éditions Gallimard)提供了最好的學術資源,於九零年間由研究普魯斯特的權威教授尚-逸夫・岱第耶(Prof. Jean-Yves Tadié)以總召集人身分,為賈利瑪出版社的「七星文庫」聚集了法國研究普魯斯特之菁英學者,完成《追憶似水年華》七星文庫整套四冊在先,隨後再以袖珍經典版分成七冊出版在後。

提起岱第耶教授,當我在巴黎第三大學主修法國文學學士及碩士課程時,就有同時留法的台大同學與日本籍留學生告訴我,岱第耶教授的課是教普魯斯特的權威,我聽在耳裡,很是心動,但一點不敢行動。因為我知道我一定跟不上,勉強聽也聽不懂,只好認份,乖乖地修一些較為樸實無華的文化課程及十七、十八世紀的古典文學課程,也修了一門讓我印象深刻的法國歌劇發展史,接觸了路易十四的宮廷表演藝術。

這一次《追憶似水年華》第四冊《所多瑪與蛾摩拉》的經典譯注計畫,讓我有了很特別的經驗:為求了解如何以長鏡頭、遠距離角度閱讀普魯斯特這本小說,我在譯注計畫藍圖中加入了岱第耶教授的年代表,以及安端.康巴儂教授(Prof. Antoine Compagnon)為此冊小說編撰的序言、注解、專檔資料。果然功效卓著。

尚-逸夫・岱第耶教授。(圖/© Claude Truong-Ngoc / Wikimedia Commons

安端.康巴儂教授。(圖/wiki


怎麼說呢?我的感覺,就好像我被允許搭上一架私人直升機,正駕駛是岱第耶教授,副駕駛是康巴儂教授。而我就是唯一的乘客,大開眼界,觀賞《追憶似水年華》的山脈綿延不斷地在我眼前開展。再說說安端.康巴儂教授吧,這位副駕駛可不是一般程度的機械師、佐助正駕駛的副手而已。以他歷年的卓越學術能力,今年他已穩穩坐在法蘭西文學院裡,成為不朽的國家級院士了。而這個位子,除非他離世,否則任何人都休想將他取而代之。普魯斯特的父親,Dr. Adrien Proust,儘管他在醫學和公衛學方面享有盛譽,曾為法國做出卓越貢獻,在生前就沒能盼到這份殊榮(不過,在他死時,得到了法國以國葬尊榮他畢生功勳的禮遇,令普魯斯特感念逾恆,並將父親的國葬儀式寫入《追憶似水年華》文本中)。

有了岱第耶的年代表,我才知道原來普魯斯特的作品,曾經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不同的出版社拒絕,第一步出版的突破,是他自費出書的。當《妙齡少女花影下》A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s)獲得龔固爾文學獎時,還惹來一大堆誹議,因此普魯斯特拒不與媒體見面。

《妙齡少女花影下》(A l'ombre des jeunes filles en fleurs


有了康巴儂的序言、注解、專檔資料,才有機會深刻認識到何謂「隱藏式書寫」,如何找到編織在普魯斯特一生大大小小作品中的性別錯置議題,將暗藏的符碼進行客觀詳實的取樣,並加以適切解讀;果不其然,讀懂了《所多瑪與蛾摩拉》的男男戀、女女戀對偶關係之後,所有《追憶似水年華》中的情節佈局與腳本編排皆了然於心。正如普魯斯特在《所多瑪與蛾摩拉》中所寫的:所有的符碼,像是被攪亂次序的一堆字母,一旦字母的位置被擺正了,字義就再明顯不過了。任何人都會讀得懂了。《所多瑪與蛾摩拉》是一幅最驚悚的「性別錯置解碼圖」。

《追憶似水年華》的主角是「時間」,不是其他任何人。就算有一位敘事者,由他以第一人稱帶動書寫向前推展,他也像走馬燈似地、緩慢而不停地旋轉著,他的年齡忽小忽大,幾乎快要變老;最讓人興奮不已的是:在《所多瑪與蛾摩拉》這部普魯斯特生前出版的最後一部書裡,敘事者把所有的重量級小說人物都召聚了來,讓他們在書中所安排好(也是移動自如)的背景地點裡濟濟一堂,上演一幕又一幕的群英會。這些人選都正值意氣風發的生命期,活力充沛。如果我們受邀欣賞一齣戲劇或歌劇,我們一定不願意錯過它們最為高潮迭起的那一幕幕,不是嗎?

既然筆者承接經典譯注計畫的機會來翻譯《所多瑪與蛾摩拉》,心中的嚮往,當然是要將它打磨成我心中最理想的樣貌。中譯人名、地名的適切異動,也是必然要做的一部分。這方面的工夫做來很有興味,只是筆者認為「理當如此」的更易,卻引來不小的騷動。

先以 Combray 為例:舊有坊間的譯名「貢布雷」所帶來的地方聯想,彷彿看見東方某座城市,曾經遭受戰爭摧殘,地底還處處布設、暗藏地雷,讓人走在上面,如果沒有自備拆除地雷的工具,難免身體遭受攻擊而殘缺不全。諸位大可嘲笑我多心或過度解讀。不過,身為普魯斯特的文本譯者,這是我要「奪回」的權益。況且,普魯斯特本人,對於地名的聯想,也是超級敏感,因而在《追憶似水年華》之中有「Nom」(〈姓氏〉)、「Nom du pays」(〈地方之名〉)等重要前導旌旗高舉,幫助作者本人跨步向前,撰寫他所專屬的聯想空間;而這些篇章,正是《追憶似水年華》之中,最為詩情畫意的篇章之一,常為文本製造畫龍點睛的效果。

當普魯斯特唸出「蓋爾芒特」(Guermantes)的最後一個音節時,他所看見的,是這個貴族姓氏將陽光透過教堂花窗玻璃灑下的金色光芒,被德・蓋爾芒特公爵夫人飽滿地吸納,令她的魅力更顯燦爛。

當筆者將 Combray 譯為「康樸蕊」,它所隱含的意義有許多面向,其中之一,是勾起我們夫婦二人的印象:為了認識這座鄉間小鎮,我們曾經漫步其間,了解到它設有長照之家,體驗淳樸且熱情的民風,步行在馬路上,居然沒有發現一個紅綠燈!走進「普魯斯特國家保護公園」裡,側旁就是「山楂花小徑步道」(l'allée des aubépines),五月到了,粉紅或透白的山楂花就要吐蕊放香。其他意涵,祈請讀者遁入《追憶似水年華》文本中仔細品味,慢悠欣賞!

《追憶似水年華》中的背景小鎮Combray位於法國厄爾-盧瓦省。(圖/wi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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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藤月
本書譯者、輔仁大學法文系退休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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