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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如果班雅明有發孤獨廢文的小帳,就會變成這本《單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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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理髮師發現國王的耳朵是驢耳朵,很想告訴別人,但說了會被殺頭。只好挖個地洞,說了再埋好。德國思想家班雅明也是個理髮師,挖的地洞是短文集《單行道:班雅明的「路上觀察學院」,走入充滿張力與火花的哲學街景》,原本的書名之一是「此路不通」。話都說了,讓你有聽沒有懂,像是對著鏡子古怪地喃喃自語。全書猶如花式滑冰四周半跳,高難度地模糊其詞,遊記、箴言、時評,用譬喻隱藏意見,用瑰麗的排句、雄辯的幻術震懾讀者。

華特.班雅明 Walter Benjamin(1892-1940)華特.班雅明 (Walter Benjamin, 1892-1940)。(圖/wiki

單行道:班雅明的「路上觀察學院」,走入充滿張力與火花的哲學街景(附Aura微光咖啡聯名設計珍藏書籤)

單行道:班雅明的「路上觀察學院」,走入充滿張力與火花的哲學街景(附Aura微光咖啡聯名設計珍藏書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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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篇章短到只是一句話。〈弧光燈〉:「唯有不抱希望地愛他的那個人才懂他。

這是誰說的,是客觀的第三人,還是當事人之一?顯然是站在「他」的立場。像巴利斯王子來評判奧林帕斯的女神們誰最美,把金蘋果頒給冠軍;「他」吐露真心話,世上誰最懂他?不是他愛的,也不是愛他的,必須是愛他但不抱希望、對他一無所求的。他想要愛與被愛,拒絕付出,想要最低限度參與就能保有獨佔對方的地位。這是抱怨文,抱怨他愛的人不愛他,愛他的人竟敢奢望他回愛,這些人都太不懂他,只要接受他的冷漠,癡心無悔不就好了。

標題是「弧光燈」,電影演瘋狂科學家,常拍實驗室桌上有弧光燈,兩個電極隔空相對,一通電,憑空噴出暴力的電弧,刺眼白光跳動滋滋響,似爆炸、似火災。只能是天雷勾動地火,怎會聯想到這種極力保持距離的關係上?

親密關係給他的威脅感,像那炸裂的白光。他像漂浮蒼白半透明的飛蛾,撲上前註定被燒死,既迷戀,又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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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餐室〉開頭立刻抓住讀者目光:「有一個民間傳說,它告誡人們,不要在早晨空腹說夢。」神祕,詩意,像晨霧般朦朧的警告。班雅明把「說出噩夢會應驗」的民俗禁忌,轉為他個人的神話,方法是將「空腹」、「嫌棄早餐」聯繫到「害怕見人」、「為了凝神靜氣」,醒來不理人不說話,專心獨處振筆疾書。這是多數人的共同經驗,醒時被靈感包圍,要是開始吃早餐、滑臉書、看待辦清單,被外界打岔,靈感就會煙消雲散。

然而說的是這麼普遍的經驗嗎?文中來往晝夜陰陽兩界的通過儀式「早餐」,迅速轉換為「洗漱」、「晨浴」、「濯洗」:「洗漱不過是喚醒了人的體表」,「那朦朧的幽黯夢景即使在晨浴時仍不肯消散。是的,它牢牢黏附在人初醒時分的落落孤寂裡。」「彼岸只有透過一種濯洗才能抵達,它與洗漱相類,又迥然相異—它從胃中通過。空腹說夢,就好似睡醒之後的夢囈。」各種洗漱都是加工,把夢當成污垢,要從他身上刮掉。不但刮不掉,還變成捷徑通往夢的彼岸。

「不要在早晨空腹說夢」其實和班雅明的詮釋相反,不是「吃完早餐再說」,是「根本不要說」。不要把夢當真,不要把噩夢講出來擾亂現實,吃了早餐你會回神發現夢是假的、感覺是虛幻的,不值一提,只有眼前車水馬龍通勤、股市殺進殺出才是真的。

班雅明說的是「要空腹說夢」,要從幽冥中尋求內心真相,不願被早餐和要務洗掉、遺忘。這夢是有敵人、衝突對立的。但醒了他便會忘記受威脅,和敵人把酒言歡。他住在敵國,只有夢中才會想起他不是這個國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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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遊紀念品〉中〈馬賽天主教大教堂〉一節,說信徒詠誦讚美詩像火車站乘客,詩集像列車時刻表,遠途客洗漱的小間像懺悔室。「洗漱」在此變成懺悔、洗掉罪惡。文中還嘲諷主教通告像「乘撒旦豪華專車的贖罪價目表」。

「洗漱」起先在〈早餐室〉中,是要洗掉夢境,這裡班雅明認同夢境。然後〈旅遊紀念品〉中,「洗漱」變成懺悔,認同的是洗掉罪惡、洗掉夢境。書中處處都是這種審查。

〈手套〉說,人對動物產生噁心感,是因為怕接觸動物被它認出來。恐懼人身上潛在某種東西,惹人生厭的動物能認出來。道德要人克服噁心,又要培植噁心。動物性呼喚人類,人類以噁心回應:人必須使自己成為動物的主人。

〈一一三號〉寫夢見求學時代的第一個夥伴,幾十年沒來往,結果發現「男孩開始腐爛的屍體。他被埋嵌在牆內,以警示世人:無論是誰在這裡住下,都絲毫不該像他一樣」。

意謂被埋起的腐屍,正是犯罪的自己,怕被動物認出的自己。

為何《單行道》有話不說,即使說了也不讓人懂,至此真相大白。班雅明是個逃犯,本書是他亡命沿途留下的線索。他要讀者找到他,同時又不想被人找到。為什麼?也許他怕,找到他的人會指著他鼻子說,你呀,太過自我了,不要空腹說夢。無論敵人是誰,都已經變成他自己。

《單行道》就像睡美人城堡佈下荊棘、惡龍不准侵犯,阻止讀者理解、產生意義。它不期待雙向的溝通,只寄望於此路不通,因為它不是寫給你我看的,看懂了都是多事。多年來廣大讀者為此書而崇拜班雅明,但都是外溢效果,不是原本目的。那他寫給誰看,想打動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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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不會因為這本書而崇拜班雅明的女人。一個目光如手槍的女人。一個被焊接在自身核心上的女人。《單行道》題詞:「這條街叫作阿西婭.拉西斯街,她作為工程師在作者心中打通了這條路。

〈致公眾:請呵護這片綠地〉是寫給女演員阿西婭.拉西斯的情書:「感受就像是一隻隻神魂顛倒的鳥兒,蹁躚在女人耀熠的光輝下。也正像鳥兒在枝葉繁茂的隱蔽處尋求庇護一樣,感受遁入到愛人的皺紋深處、平淡無奇的動作和毫不起眼的瑕疵裡去,非常安全地蜷縮在角落裡。」以前我能讀到的都只是文字表面的浮渣,這次譯者姜雪爬梳文獻細註,精采像論文。譯註引用班雅明《莫斯科日記》說,他在阿西婭.拉西斯臨行前讀給她聽,傾訴愛慕。

阿西婭.拉西斯照 Asja Lācis(1891-1979)阿西婭.拉西斯( Asja Lācis, 1891-1979)。(圖/wiki
Moscow Diary

班雅明《莫斯科日記》( Moscow Diary )。

〈紙張和文具〉中的〈法魯斯地圖〉描述她:「我認識這樣一個女人,她的心總在別處。

譯註引用阿西婭.拉西斯的日記,說班雅明遠從德國柏林到拉脫維亞的里加找她,她卻說排演很忙,沒空理他,叫他自己觀光。

後來班雅明出版《單行道》寄書給她,她可能只讀了題詞自己的名字,翻兩頁就擱一邊了。

為什麼她好像對班雅明沒興趣?班雅明的日記只寫了朗誦,沒寫她反應如何。我想她聽到班雅明說他「神魂顛倒」時,也會聽到她在他眼中充滿「皺紋」、「瑕疵」,「平淡無奇」、「毫不起眼」。就算他降尊紆貴嫌她老、嫌她長斑,侮辱她打擊她自尊,她也不會跳起來照鏡子抹抗皺霜、敷美白精華液,因為她不覺得自己哪裡差,只是今天遇到怪人而已。聽著他沒完沒了朗誦,她臉上依舊含笑嬌美如花,心裡想著台詞、排演、票房、劇團、女兒,煩惱待會穿什麼衣服赴其他男人的晚餐約會,總之一堆事情比班雅明更重要,三言兩語打發他走。

所以在他看來,「她的心總在別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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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救〉:「那是一個地形極度混亂的街區,交錯的街道像一張大網,多年來我都一直繞避。但在一位我曾經愛過的人搬進去的那天,它卻一下子變得明朗起來。就好像在那人的窗格上安了一架探照燈,打出來的簇簇光束把整個街區都劃分成一塊一塊的。

多麼天真的美夢。只是他「曾經愛過」,事過境遷,不可復再。「單行道」暗示的就是單戀。

那是個混亂的街區嗎?那個人搬進去了嗎?也許。但我想,那個街區就是班雅明自己。〈手套〉說人對動物產生噁心感,「動物」不是別的,就是他交往的各種女人。他雖然追逐女人,但那些女人對他虛假愛情的反應都會把他惹毛。女人欲拒還迎的攻防勾起他狡猾的算計,女人天真輕信的坦露讓他看見自己內心的脆弱,這種時刻就是他說的「人身上潛在某種東西,惹人生厭的動物能認出來」。不是動物認出來,是他被提醒,所以討厭動物。女人的一舉一動都會喚醒他的討厭,發現自己有多麼討厭自己。感受自己有多噁心,就像是被人攻擊毀謗了一樣。

那些女人是「手套」,他就是手套裡的手:女人尾巴動一動,他就知道女人在打什麼主意。他討厭,但知道自己跟這破麻也是半斤八兩。

而〈急救〉卻是安全的。起先,街區很混亂,意謂他痛恨自己性格的複雜矛盾,老是挖洞給自己跳。後來,他愛過的人搬進了街區,他因為愛她,才從她身上一下子看清了自己。盲點瞬間都一目了然,明白自己就是這樣的人。題詞說「她作為工程師在作者心中打通了這條路」,就是這種通透。但是原本不能原諒自己的部分,現在被原諒了。所以標題是情緒危機時的「急救」。

〈弧光燈〉說:「唯有不抱希望地愛他的那個人才懂他。」不是的,假如有人不抱希望地單戀他,他也只會當成踩到狗屎急著蹭掉。懂他的人只有他自己,只有此時此刻,探照燈亮起,一切無所遁形。而探照燈正是愛人寬容所贈的「特定的燈光」:「在特定的燈光裡,我們生命中的倉皇逃遁,即使在陌生人注視下,也可安全藏匿」。

《單行道》遮蔽意義的語言幻術,是他自製的「特定的燈光」。在陌生讀者的注視下,他確信已安全藏匿了,什麼都不會被發現的。他就像動物園夜行動物館櫥窗裡的盲蛇,看不見單面鏡窗外週日下午眾人圍觀,他孤獨探出洞口,昂首向無人的黑暗寂靜午夜涼風吐信。《單行道》在這個沉溺臉書、IG的孤獨世紀,會找到更多知己。

單行道【德文直譯詳註本】:班雅明的「路上觀察學院」,走入充滿張力與火花的哲學街景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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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基隆人。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長篇小說《愛比死更冷》;圖文書《帽田雪人》;散文《吃喝玩樂最善良》,亦參與《字母會 I 無人稱》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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