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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嘉漢/換取的孩子──讀駱以軍《大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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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或許我們會以為,這又是一回的駱式小說的重複展演。儘管「表演」其實是理解駱以軍小說的關鍵。但正因為如此,我們才必須理解這「表演正在進行一個表演」的目的。

《大疫》的結構單純,捨去了過往善於為章節命名的技術:沒有篇名的、依數字標記的一到十九章,以及最後一篇〈病毒史萊姆說〉。

小說設定的背景,簡單卻不單純。

簡單在於,這裡幾乎直指我們尚未完全過去、且惶惶擔憂是否會捲土重來,或再來新的變種的新冠疫情下的現世。

不單純在於,這個像是具體指涉我們當前的「時」與「地」,卻被一個猶如世外桃源之境給隔絕了。

大疫

大疫

這一群人,相對於「外」的末世情景裡,他們則在一個溪谷裡,像是參加不熟的朋友介紹的地方工作室。然而溪谷裡「所有這一切」,卻是由一位陶藝大師,「用窯爐燒出來的,枕木的鳳羽紋、厚實感、不同角度的凹塌、 顏色差異的變化,乃至那些彎曲拗折的枕木釘、崩碎的石基……全部是窯爐中,『火的魔術』」。

除此之外,他們這群人,並非是個固定的團體與疆界,由內由外來看都是。他們以鬆散的方式與外界隔絕。從第一章就有哪些人是「我們」,哪些是「他們」的焦慮;他們之間的關係,也以鬆散的方式維繫著。這些人似乎沒有嚴格的篩選(譬如諾亞方舟上,要帶上哪些動物),也不是怎樣的特權緣故,有怎樣的幸運,非得是這些人不可。真要說的話,這些倖存者,大抵上全是一些「多餘的人」。

「多餘的人」在文學裡並不罕見,在舊俄的革命前的風景裡,也在羅特(Joseph Roth)瓦解的奧匈帝國裡。這是穆希爾(Robert Muzil)的「沒有特性的人」,也是布洛赫的「夢遊者」,是卡夫卡的「土地測量員」,是卡繆的「異鄉人」。當然,也是波拉尼奧小說裡,那群追尋著神秘失蹤寫作者的廢材青年。這些人或多或少有著自身的故事,但這些「有故事的人」的成立條件,往往在於他們帶有大量的、未經整理的、片段的、夢囈般的「他人的故事」。

這類多餘的人,竟在這時代被判死了。他們從原來所在的文學空間裡,徹底放逐出去。取而代之的,是更為粗糙的事物。若他們還有一席之地,也準備好隨時被變賣:所有的廢材,所有的負能量,只是一種可以被消費的姿態。

遺憾的是,我們對於真實發生在同一個現實平面的苦難,無論在臨近、在周圍、在眼前,皆陌然以對。但我們竟然對一個虛構文類的表演,不假思索地以某些簡略的基準,甚至矇著眼般判生死。這只證明一件事:在這時代,虛構是有罪的,想像力是無權的。因為我們的現實感已經全面被僭越。

在此,駱以軍承接的末世,其實不僅是人類文明的,也是小說的。或許可說,這兩件其實是同一件事。

如果大家記得,三十年前剛出道不久的駱以軍,曾在小說裡疑問「為什麼在你的小說中就沒有任何稍微認真一點在悲傷的人呢?」那麼此刻,他對於小說的技藝,或是世界看待小說一事,同樣不解:

不,因為他們全都死了。在閱讀小說時,我們有一個默契,那是一個『風月寶鑑』,鏡中倒影, 也就是他們全在死去的狀態。像戲台上的戲袍、頭罩、化妝、反寫實的聲腔,對台下的我們而言,他 們都只是『戲』、『故事』搖晃擺弄的傀儡。現代小說的出版,被書店、出版社、購買者、學院交叉確認那是『一本小說』,而非社會版新聞或狗仔偷拍。這件事至少一百多年了,你這樣的人進入『寫小說』(同時是『說故事的人』)其實已是這個行業的末期,甚至其實已經死亡的時光,很像說死滅之際,吐出各路散逸的那麼大量的故事的野生態,只有你這個還搞不清楚你的王國已經覆滅的武士, 以為自己還全身甲冑,列陣騎兵出巡。

或是第十八章裡,那一長串的辯論中,那句「我們這一整代人,是否被那些現代文學、藝術,騙了?

寫或不寫,對小說家來說,是一種存在的問題。

駱以軍草草設計一個溪谷(相對於《西夏旅館》做過的精密設計,這裡的空間簡單如同沒有隱喻。但其實這正是一種隱喻),匆匆將這些多餘的人塞入,並無所事事的,只需要交換著故事即可。弔詭在於,小說與小說家總與末日為伍,前述的所有多餘的人,哪一個不是某種終結時代的零餘?多餘的人誕生於末日,寄生於終結,在他們眼中,世界早是核爆後的風景。

於是,這個溪谷,其實是小說家的末日樂園。既然小說與它所在的世間已成末世,在這長篇小說終結時刻,多餘的說故事者就不往外逃,而向內逃(諾蘭的《全面啟動》?)。外頭確實是末世,但說故事者還在。如何證明?說故事,或說故事的意志,在此延續。

如此一來,此刻閱讀《大疫》的我們,正是小說裡這群百無聊賴的溪谷倖存者所認知的外界。意思是,我們已是小說裡那群人眼中,全然滅絕的人類了。

私小說的標籤,駱以軍已近身搏鬥多年,為此承受巨大傷害後,他絲毫沒有退讓。即使有全盤皆輸的可能,這依然不是放棄的理由。因為答案早就給出。他的小說從來不(只)是私小說,而是後設小說,一種「超(meta)-小說」,相對於創新,他更願意承接所謂西方長篇小說的傳統。

他無數的細節裡,表演著我們所謂私人的經驗,或他人的人生,是如何過渡(編織)到虛構裡。不是以小說的形式,訴說私人與他人隱私的內容。相反的,小說本身,就是駱以軍所有小說的內容,而它的形式幾乎貼近甚至被其內容所爆破了。

倫理問題當然存在(好的小說能不思及倫理?),但最大的問題並不是赤裸或原封不動把真實的人生寫進小說,而是這個邊界問題。這才是閱讀時的不安之處,但也遺憾的,真正嚴肅的問題鮮少被討論。

《大疫》的書寫策略,乃在於換取。小說裡反覆地描述了傷害之後,或即將到來的傷害之前的種種光影。然而,那個現場呢?小說家著迷的傷害當下,那個此刻的凝視,到哪去了?匱乏的傷害本身,毋寧說,《大疫》當中的這群人,他們本身結界出來的,正是傷害本身。他們的時光是傷害的時光,他們是傷口所在。

在最後底牌掀開之後,最大的謎底不是別的,而是魔術師的終極魔術,是把自己變不見。借用一個青年小說家的書名,「世界早被靜悄悄換掉了」。縱使只是一本小說裡,無人知曉的所在,但某個核心,確實被抽換過了。

當人察覺到換取的時刻,最為驚恐的,並非是原來的那個究竟到哪去了。而是:究竟在哪個時刻,原來的那個失落了?像是大江健三郎《換取的孩子》最後章節的回馬槍。

在很多年以前,那個大馬路口。如果你真的想問,或許可以猜想,小說家所指向的下一步,在於童年,那個最原初的時刻。


大疫(博客來獨家作者親簽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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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疫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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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1983年生。曾就讀法國高等社會科學院社會學博士班。現為台北藝術大學兼任講師。寫小說與Essays。著有長篇小說《禮物》《裡面的裡面》,文哲學導讀書《夜讀巴塔耶》,Essai集《在最好的情況下》等。最新作品為短篇小說集《醉舟》
OKAPI專訪:抹去痕跡的痕跡,也是時間的證據──專訪朱嘉漢《裡面的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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