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之心，南方氣質
用感官去認識世界，用感官去理解時代，是一件奢侈的事。如果感官體驗更細緻、更敏銳一些，那就更奢侈了。方子齊的第一部作品《還不是我的時代》，正是這樣的奢侈之作。「還不是我的時代」或許可以反面解讀，書中所寫盡是青春遍歷的故事，一切都「是我的」，至於「還不是」的一切已經在文字裡被質疑、被推翻了。
讀《還不是我的時代》時，我心中常浮現幾個問題：空間環境怎麼形塑一個作家？有高雄經驗的作家是不是有集體特性？個人的身心狀態如何呼應社會與時代？方子齊追問的方式、訴說的態度與林達陽相近，然而整體精神氣質慵懶迷離之處則頗似言叔夏。特別的是，方子齊有自己的文學品味，最強悍叛逆的心念往往用最含蓄的方式來呈現。表面看似溫柔的表述，其實埋藏了堅強的意志，以及不肯妥協的信念。我暗自揣測，是少年之心，是南方氣質，構成這部《還不是我的時代》。
還不是我的時代
同樣出身高雄，同樣在南方校園裡度過未成年時光，我在方子齊的詩文裡重溫年少往事。只是，我青春期的時空條件與方子齊多有不同，人際溝通的媒介也僅有書信、室內電話。成年之後離開高雄的家，彼此迥異的職場境遇成為書寫者重要的命題。
有沒有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呢？
進入職場之後的方子齊，念念不忘這件事：「有沒有成為自己想成為的人呢？」他質問自己：「新聞眞能改變什麼嗎？那麼當記者又為了什麼，人不都必須自己潛水。」以潛水的狀態觀察時局、反視自身，讓《還不是我的時代》顯得神采特出。在社會上，每一個頭銜、每一種身分都代表安放自己的方式。很多人或許曾經察覺，把自己放錯位置是痛苦的。然而，世界上真的有絕對正確的位置嗎？
《還不是我的時代》已經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定位，在認同的前提下展開敘述。輯一「還不是我的時代」給出了生活的重量，依違於理想與現實、遠方與當下，那些職場故事真是好看。輯二「青春的死法」讓我想起朴樹的〈平凡之路〉：「時間無言，如此這般，明天已在眼前。」青春裂變，徬徨失落，終於拼貼成一幅往日圖像。往日裡有我，但也已經不是現在這樣的「我」。輯三「愛如此孤獨」充滿暗示，沒有明說的情感事件，在詩文交錯之際映現。故事情節模糊淡遠，情感的純粹卻真實地留了下來。輯四「親愛的狐狸」是私密的傾訴，以書信體完成告白或告別。因為有一個真確的對象，感情的投放也就更加鮮明。我特別偏愛這一系列悄悄洩漏的私情，因為作者已經不怕讓別人知道，這些坦露需要極大的勇氣。
用感官去經歷更多現場，用文字留住那些現場
方子齊是一個任職於媒體的寫作者，對訊息的敏感度超乎常人。書中談及媒體經驗的部分，有一種既公開又私密的曖昧感。正因為曖昧，留下許多想像空間。新聞報導求真，方子齊的詩文將某些真實模糊化，適度拉開距離之後形成美感。此外，散文與詩作穿插出現，不同文體負載了書寫者的情感變遷、慾望伏流，看似獨立存在的篇章，彼此之間實則默默呼應。
讀方子齊《還不是我的時代》，不時閃現昔日雄中第六棟樓的景象，以及飄忽難以辨認的氣味。想起我就是在那樣的校園裡成年的，不知不覺，沒有儀式，成年紀念物是一張摩托車駕照。從無照到有照，時間沒有厚待我，也沒有虧待我。時間有自己的體味。少年時喜歡肥皂粉洗過的外套晾在陽光下，以及海浪的腥騷。中年以後喜歡刮鬍泡沫殘留在面頰，微甜的清涼。湛藍的天空也有味道，風吹過整片木麻黃則掀起些許苦澀。也還記得南台灣，大量流汗的夏天，身體跟身體相互靠近，荷爾蒙大量分泌的暈眩感。那時總覺得大好時光都在遠方，唯一的願望就是離開當下。是氣味勾動記憶，還是記憶點燃氣味，已經很難說清楚了。《還不是我的時代》裡有很多氣味的殘留，嗅覺經驗直接連結到記憶場景。
方子齊說：「乾涸的火種、發潮的菸盒，不再雋永的至少都留下氣味。我用行走來等待，兜著圈子走在田野，或是迷惑的站前巷弄。背負活過的時間，兌成年歲，用現在超渡過去，卻不期盼未來。」這是一種已經來到當下的心情，傷痛悔恨畢竟已經成為過去。《還不是我的時代》的不是什麼，或許可以都變成是什麼。如此，憂傷的故事才能躲在毛玻璃後面，讓人覺得怪美的。我想，這是一本南方少年備忘錄，不想忘記的一切都找到了安放的角落，而書寫者還要繼續用感官去經歷更多現場，用文字留住那些現場。
還不是我的時代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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