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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一偉/當劇場白光驅走人生昏暗──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劇本《我們人生的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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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俄國大師級劇場導演多金(Lev Dodin)在執導契訶夫時,會花相當長的時間與演員一起分析劇本。畢竟契訶夫是寫短篇小說與幽默小品起家,他會壓縮文字到最精簡,在看似平淡的對話背後,總有著縝密精巧的布局。《海鷗》一開場,小學老師問瑪莎為何穿黑衣服,因為沒有人死亡,瑪莎回答:「這是我為我的生命守喪。」多金說,如果我們仔細閱讀劇本,就會發現這句話是個伏筆,它暗示了故事最後,男主角特列普列夫的自殺。

法國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蒙迪安諾(Patrick Modiano),非常喜歡比利時偵探小說家西默農,他的小說諸如獲得龔固爾獎的《暗店街》《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館》,都有偵探小說的角色與元素。2005年出版的自傳小說《家譜》(Un Pedigree,也向西默農的同名自傳小說致敬。閱讀劇本與偵探小說很像,台詞與台詞中間有很多空白之處,需要推理與想像力的參與,把拼圖拼起來。他於2017年出版的劇本《我們人生的最初》,就充滿了這種閱讀的樂趣。作者埋下非常多線索,召喚我們走出表面的情節,如同這個劇本背後還有一個對話的文本,即契訶夫的《海鷗》。

暗店街(諾貝爾文學獎修訂新版)

暗店街(諾貝爾文學獎修訂新版)

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館

Pedigree: A Memoir

蒙迪安諾自傳小說《家譜》(Pedigree: A Memoir

我們人生的最初

我們人生的最初

海鷗:契訶夫經典戲劇新譯(修訂版)

海鷗:契訶夫經典戲劇新譯(修訂版)


《我們人生的最初》描述年輕作家尚恩在劇院的梳化間,等待他在舞台上排練《海鷗》的女友多明妮可。梳化間有喇叭,尚恩可以聽到喇叭傳來排練的對話。多明妮可休息時會來找尚恩,兩人話題主要落在尚恩母親艾勒薇與男友卡佛,他們對尚恩文學創作的否定,以及試圖對兩位年輕人戀情的阻礙。整齣戲就像電影般,在梳化間與追憶的場景間,交錯進行。

劇本一開場,尚恩獨自處在昏暗當中,他在回憶過去:「我不想細數這些年······一切似乎依然歷歷在目······我只想對你一個人說······我好怕有些細節已經忘了······過了劇院管理員站著的那個小房間之後······他是叫做鮑伯.勒.塔皮亞,對吧?你沒辦法回答我(停頓片刻)······

本劇用到五位演員,除了前面提到的四位,另一位是劇本一開始提到,但結尾才出現一下子、台詞只有短短幾句的劇場管理員塔皮亞。這個安排有點奇怪,劇本當中經常提到另一個重要角色是《海鷗》的導演薩維斯貝格。但是蒙迪安諾卻沒有安排導演這個角色現身,僅能聽到喇叭傳出他在指導演員的聲音。

為什麼要讓塔皮亞出場,明明他是微不足道的角色。或許解答的線索需要到劇本外去尋找,如同本劇人物的關係其實類似契訶夫《海鷗》,連劇中主角自己都意識到這件事。多明妮可出場沒多久就說:「剛才排演的時候,我想到一件事······《海鷗》裡的人物跟我們有一些共通點······」但是在偵探小說裡,破案的關鍵卻往往是最微不足道的細節。

《我們人生的最初》出版後不久,不少法國書評都提到本劇與《家譜》之間的關係。換言之,這齣戲有強烈的自傳性色彩。《家譜》敘述了蒙迪安諾出生後到1967年間的生命點滴。通常一部劇本的劇名可能暗示了作品的核心。這個重要線索,是出現在本劇最後快結尾時,尚恩說:「我要記住今晚的日期,1966年9月19日星期一······整團排練的日子,我覺得這標誌著我們人生的最初······

1966年看起來是一個重要的年份,我發現在《家譜》中,蒙迪安諾提到:「1966年的那年春天,我感覺到空氣中有些不一樣······但是這次,法國並沒有發生任何重大事件······我們彷彿是從通道裡冒出來,至於那是什麼通道,我完全沒線索,一種之前我們從未經驗過的新鮮空氣。這是否只是二十歲年輕人老是認為世界圍繞著他們轉的幻覺?對我來說,那年春天的空氣感覺起來更輕盈了。

蒙迪安諾年少時與母親的關係非常疏遠,他的母親是比利時出身的演員,經常在外地巡演。這些帶有自傳色彩的經歷,同時反映在劇本當中。這包括提到她的口音是來自北方,年輕時剛抵達巴黎時是在北站,那是巴黎通往布魯塞爾、阿姆斯特丹與倫敦的車站,這些線索都暗示了尚恩的母親艾勒薇來自比利時。

對城市空間的描述,特別是回憶中的巴黎街區,是蒙迪安諾文學創作的主要特徵。他的小說《在青春迷失的咖啡館》,把地理空間聚焦在蒙馬特的克利西大道(Boulevard de Clichy)上,特別是地鐵布蘭許(Blanche)與皮卡爾(Pigalle)那幾站,《我們人生的最初》的劇院與場景就發生在這一帶,紅磨坊在附近,這裡也是《艾蜜莉的異想世界》主要場景所在。在劇本最後,尚恩的那一段獨白,又提起巴黎,彷彿只有記憶中的巴黎,才真正解救了他:「我們沿著那幾條大道一路走過去······我從沒感覺過巴黎那麼美、那麼宜人······街燈照出一種奇異的光,一種溫柔、幾乎是白色的光······是她,是她親手為我解開了手銬······都過了這麼久,你還認得我嗎?人經常有一種錯覺,以為自己都不會變······可是如果你知道巴黎的變化有多大······我在那裡老是覺得格格不入,但我不敢告訴任何人······除了你······

\\巴黎克利西大道(Boulevard de Clichy)//


《我們人生的最初》的結尾把重點放在回憶中的巴黎,考慮到這部劇本跟《家譜》有互為文本的關係,我們應該可以在《家譜》最後結尾找到解答。果然,在《家譜》最後,蒙迪安諾寫道:「六月的某一天傍晚在當庫爾廣場(Place Dancourt)的工作室劇院(Théâtre de l'Atelier),那晚演出一齣很奇怪的戲······羅傑在工作室劇院當劇院管理人,那天晚上也是羅傑與香塔爾的婚禮······當庫爾廣場的街燈照出白色的光······那天晚上我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不再有負擔。那些多年來加在我身上的重擔,讓我格格不入,忽然都消失在巴黎的空氣當中。我在被蟲侵蝕的碼頭崩壞之前,得以啟航。就是在那時候。

1966年春天,蒙迪安諾生活中充滿混亂,但他預感到空氣中有些變化。到了秋天,他開始寫小說。1967年六月,某天在劇院看完戲、參加過派對後,他走出來看到街燈照出白色的光,忽然感覺一切重擔都被釋放,他不再被那些青春的苦澀所糾纏。蒙迪安諾沒有辦法解釋那晚到底發生什麼事,但是他永遠記得那個與劇院連結的感受及意象。工作室劇院就在蒙馬特,合理推測的話,劇場管理員塔皮亞,就是那天晚上羅傑的化身,劇場象徵了蒙迪安諾得以重生的人生的最初。

位於蒙馬特的工作室劇院(Théâtre de l'Atelier)。(圖/wiki


《我們人生的最初》是蒙迪安諾在2014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首度發表的作品,與另一部小說同時發行。在此之前,他只於1974年與1983年分別發表了兩個劇本,但都慘遭滑鐵盧。既然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再度執筆舞台劇,蒙迪安諾勢必經過慎重考慮,想給予那段回憶一些光明。《我們人生的最初》一開始舞台是昏暗,還有不可見而只能聽到的《海鷗》排練聲,甚至其中一場戲完全處在黑暗當中,黑暗不但是這齣戲的演出基調,也是一種隱喻,

與《海鷗》不同的是,劇場最後讓特列普列夫自殺,卻救了蒙迪安諾。回憶中的光明,最終驅走了人生一開始的昏暗。

我們人生的最初 (電子書)

我們人生的最初 (電子書)



耿一偉
衛武營國家戲劇文化中心戲劇顧問,曾任臺北藝術節藝術總監,目前並為台北藝術大學與台灣藝術大學戲劇系兼任助理教授。著有《喜劇小百科》、《喚醒東方歐蘭朵》、《羅伯威爾森:光的無限力量》、《動作的文藝復興:現代默劇小史》、《故事創作Tips:32堂創意課》《未來藝術革命手冊》,譯有《給菲莉絲的情書:卡夫卡的文學告白》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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