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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廖梅璇/從《飛氈》到《欽天監》,偏愛仰望的小說家西西再度叩問香港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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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西西喜歡天空。

眾多受拉美魔幻寫實文學影響的華文作家中,如莫言等中國男作家,多執著於目光朝下,鑽鑿土地原始的繁殖慾望,唯有香港女作家西西偏愛仰望,就像她的代表作飛氈,凌虛御風,勾畫出香港的百年國族寓言。

西西的文字是上升的,輕盈的,眺望著未知的遠方。

而今她收捲起飛氈,寫欽天監養成教育與職場經歷,背景設定在康熙一朝。自明末西方傳教士引入現代科學,中西文化的交流於康熙時代達到高峰,卻在不久後中斷,古老中國再次關閉門戶,以致於後世連年戰亂,意外造就一座南方邊陲漁村的奇異命運。西西幼年舉家自上海流徙至香港,對她而言,一隅海島何以成為一波波中國人逃難的庇護所,是她畢生的探問。

問與答,是探尋真理的往復拋擲,也是西西偏愛的敘事手法,她在欽天監一書運用幾個角色的問答對話,營造出多把聲口的複調小說效果。第一人稱敘事者「我」在欽天監課室,接觸到西洋傳道士教授的科學知識,開始思索異文化的碰撞。透過敘事者視角,「南書房行走」的南懷仁白晉等傳教士,聯絡傳教士的宮廷內官,以及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皇帝,面目身形從史冊流溢而出,凝塑為立體人物,構成十七、八世紀之交的北京官民群像。


飛氈

飛氈

欽天監

欽天監


彼時北京與中國是什麼模樣?在漫長動亂後,康熙開創了一個堪稱平靜的盛世,統御天下,而他個人出於求知的熱情,與西方傳教士密切往來,官員跟風手揣懷錶潮物,深目卷髮的洋人在教堂做禮拜,傳教士攜來圓規、直尺等測量工具,灌輸欽天監學生科學理性的概念。主角受到邏輯訓練的啟發,不斷與好友提問辯詰,反覆對照中國主流的「天人感應論」張衡沈括等中國科學家學說,以及西方近代科學發展,開啟了一場中西文化思辨。


傳教士南懷仁。(圖片來源/wiki)天主教耶穌會傳教士南懷仁(1623-1688)。(圖片來源/wiki)


儘管是爭論數百年的大哉問,西西寫來並不繁縟,她發揮教師本色,一步步領著讀者探近辯證內核,也就是中國的世界觀。中國向來自詡為地理與文明中心的天朝上邦,將國境之南、太陽以西的異域視為蠻夷,無謂平等交流。然而,主角初涉西方科學的啟蒙即是「中國不在世界中心」,中心不過是虛構的方位參照點。事實上,近代中國面對西方的態度,無論是捍衛民族本質的「中體西用論」,或是拼接起源神話的「西學中源論」,往往反映了知識分子因尊嚴受創的自欺心態。西西在此委婉點出了煌煌偉論後的脆弱玻璃心。

中心是人造的虛構點,而另一條貫穿全書的線索,則是虛構的假想線。遠古人類在點點星辰間設想出虛線,連綴成星座,其後發明鐘錶分秒刻度劃分時間,創造地球經緯度來定位地理。人們運用這些看不見的線,將流動與無垠切割出單位,借為測量基準,藉此掌控生命的渾沌。

假想線的隱喻看似淺白,西西卻由此闡發出多重涵義,暗喻性別、族群、地理範疇都有無形的界線。對主角的兒時女伴,男女之間的假想線,是她為了實踐行醫理想需要對抗的限制,而對主角的蒙古同窗,族群的界線使他難以跨過學習漢文典籍的門檻,追上同儕程度,但他對蒙古馬術傳統的執著,卻意外讓他在重視騎射的清宮廷,覓得其他出路。線本身的意義,線兩造的狀態與關係,都遠比想像複雜。

最無法逾越的界線,是君臣之間的鴻溝。《欽天監》每章後都附上若干史料與書籍片段,頗有自我批注的意味。從好幾則引文可以看出,康熙固然好學,卻更重視知識能否做為控管帝國的工具,例如為了對付三藩,他曾令南懷仁製造鋼砲。侍奉上帝的教士,卻得替中國皇帝打造殺戮機器,大約十分憋悶,但只要分屬君臣,為求保命,仍不得不奉旨行事。在天子跟前,無論是何等人物,都低到塵埃裡。

君臣的分際延伸至皇室父子,招致了皇子爭奪儲君之位的政治騷亂。康熙崩殂後,雍正嚴格限縮傳教活動,清算相關人士,一場中西文化交流的盛事就此落幕。天上星斗依舊,世間人事卻翻騰動蕩。主角在欽天監習得的科學理性,未能使他掌握世界的運作,在師長故友離散的末日感中,他重蹈前朝退隱山林的祖父命途,遠離京師,踏上了流亡的旅程。

這個結局似乎落入消極的宿命輪迴,但就本書整體筆法來看,知識其實賦予了人在命定造化外另一種選擇。書中論及中國素有將知識壟斷為家學的傳統,不欲廣為流通,女性更被屏拒在學問之外。主角曾告訴妻子,有女子希冀閱覽著名藏書樓天一閣的藏書,因不得親近而鬱鬱而終,妻子便犀利指出,在古中國橫亙於性別間的假想線,在知識層面上,是一道死線。

同樣生為女性,西西有幸長於現代香港,接受教育,一生優游於知識之海,成為一位百科全書型作家。她的寫作生涯從現代繪畫音樂、新浪潮電影、足球賽,一路寫到中國園林和十八世紀英國建築史,這回更將博學雜知通通放進《欽天監》,發揮文字技藝,接榫琳瑯滿目的建築傢俱玩物構件。如同本書主角從耶穌會教士身上領悟,探索知識本身即是無目的的樂趣,即便人生可能徒勞,過程中的驚奇愉悅,便能讓人從時空的框限中解脫,獲致精神上的自由。或許這也是84歲女作家始終孜孜創作,毫無倦怠的緣故。

小說最終再次提及偏隅海島。當作家跋涉至晚境,眼前遙遙可見人生大限,而久居的城市正遭逢翻天覆地的劇變,本書收尾的文字讀來別有深意。回顧西西「肥土鎮系列」的寓言小說《飛氈》,成長於肥土鎮的女天文學家胡嘉,原本遠赴花旗國天文台工作,當她返回肥土鎮後,偶然坐上飛氈,翱翔星際夜空。當胡嘉俯瞰那方孵化出璀璨燈海的土地,感覺整座城市也如飛氈般飄升起來。一向理性的女科學家不禁自問:有朝一日,繁華的肥土鎮是否會消失無蹤?

叩問香港命運多年後,西西在《欽天監》給出了關於個人與家園命運的答案:「我不怕,只是有點擔心。

每回創作都是鴻濛初開的自問,每回閱讀西西的小說亦如是。儘管天象晦暗,只要心境清明,西西就無懼於未知。



作者簡介

1978生,台灣嘉義人,台大歷史系雙修外文系畢。善於失眠,喜陰溼,背對鏡子面朝苔綠,在詩、散文和小說間切換電頻,曾獲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梁實秋文學獎,2015年於法國出版中法對照詩集《雙耳的對話Dialogue des oreilles》。另著有散文集《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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