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往事並不如煙續篇》在台灣時報出版,書拿到手上時心裡非常撼動,畢竟在這個時候能看到已年逾八十的章詒和老人新書是十分值得慶幸的事。年前聽過有位在中國工作的文化人前輩說,現在章老是很不開心的,「年輕時經歷了文革的苦,千盼萬盼想中國從此能民主化、能變好,結果卻見到了文革重臨,簡直覺得生不如死」。在多災的時代,心中苦憤的章老仍能提筆寫出中國現代史上的重要人物傳記,這是如何矍鑠的精神,能夠看到此書面世的我們堪稱幸運。
一如前篇《往事並不如煙》(下稱前篇),章詒和寫的是與中國共產黨相關的文化人士的人生傳記,包括沈雁冰(茅盾)、沈鈞儒、葉恭綽、洪深、左舜生、柳亞子、趙丹。這些名字每個都有千鈞重,像小說家茅盾是中國第一任文化部部長;沈鈞儒是文人也是法律界及救國會的重要人物;葉恭綽是中國畫界宗師,啟功的師父;洪深本治工程,但同時是戲劇界的奠基級人物;左舜生是深研歷史的學者,不信任共產黨;柳亞子詩冠一時,恃才傲物;趙丹是研讀藝術理論的電影大明星。亂世之中,這些文人並不獨善其身,而是為了救國救民而投身政治糾纏終生——而眾所周知,文人在中國百來年的遭遇整體來說可說是巨大的悲劇,因此這書充滿了文人理想的濃烈,與變質的酸楚。
一如前篇,章詒和能夠寫成這些文章,很大程度是因為這些人物皆與她的父親章伯鈞相交。章伯鈞是建國初期民主黨派的領軍人物,後成中華人民共和國交通部部長,全國政協副主席,1957年反右運動中成為「中國第一號資產階級右派分子」至今未平反——同時,章伯鈞是個文人,小時讀私塾,破格錄取讀英文系,辦文社,當校長,一直辦刊物,後成《光明日報》社長,教育章詒和文人的生活與行事方式。書中這些響噹噹的名字,其中許多人來往章家,與章伯鈞友好、共事,章詒和對他們以叔伯相稱,也聽過父親私下談及他們。書的編排亦以該人物與章伯鈞相交的深淺來排列,排得愈前面的愈多私交片段,像茅盾1960年向章伯鈞說一句「伯鈞,我們都是看戲的」寓意非淺,章伯鈞談起沈鈞儒的進士身分時豎起大拇指,葉恭綽與章伯鈞有大量書信往來透露文人生活困頓等等,這些往往給章詒和助力,讓她寫出個人性格鮮明的人物,讀者自對他們生出憐惜感佩各種慨嘆。
章詒和之父章伯鈞為中國建國初期民主黨派領軍人物。(圖片來源/wiki)
作家茅盾(沈雁冰)。(圖片來源/wiki)
但如果說這些只是回憶文章,是矮化了本書的重要性與章老背後的努力,章詒和當然也不是只一面倒寫私人所見,本書較前篇少了私人片段,明顯功夫多用在繁複的史料考察與組織、交叉對照考證。如洪深、左舜生等生平考證不易,章詒和卻是有意為這些人作傳,讓歷史看到不一樣的他們;到最後的趙丹部分,則私交全無,是有人發現一批文革時趙丹在獄中寫的交代材料,想讓章詒和「寫出一個不一樣的趙丹」,章老便接下了這個任務。個人的生活小節與性情,與(公開與非公開的)歷史資料以相近的高度來相間組織,加上章派說書者的風格,織出的是文人歷史,超越政治審判定位。
可以說,文人的堅持是章詒和的信念,她本身亦憑此開出一道特有的眼光去審視這些重要人物,與他們涉及的中國現代政治史。本書的「回憶」與私人性質較諸前篇減少,如果前篇寫史良的方式是「側記」,本書的文章更像是這群文人的正傳。得以寫出不同於中共黨史中的他們的模樣,章詒和倚仗的是一種文人的眼光,重視他們的文藝成就、將政治理想寄諸於文藝的信念和努力,還有文人優雅誠摯的相交方式,真樸的性情。在中共式政治壓倒文藝的原則之外,章詒和以文藝的理念與實踐,開出一種中間的眼界,自由派的眼界,看出不一樣的人物與歷史。如果在前篇中亮眼的更多是一種個人的眼界,本書出現者確可稱是一種歷史的眼界。
正是憑這種眼光,章詒和將茅盾塑造為始終有創作焦渴、希望回歸小說家「正業」的文人——當上文化部部長,卻仍處處受困,有點像傳統文學中「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官宦之嘆:茅盾和章伯鈞一樣,發現自己有職無權,連翻譯外國名著的書目都無權拍板,上交到周恩來處還被批評,因為裡面有毛主席不喜歡的歐洲資產階級名著,不能通過。茅盾了然於心,毛骨悚然。更有甚者,他的小說《腐蝕》被拍成電影,他一心歡喜,但影片旋即被停演,因為「立場有問題」,電影讓人同情女特務。連文化部長的作品也要被禁,此後茅盾寫的東西都收在抽屜裡。章老在這裡勾出茅盾出版選集時便放棄比較自然主義、有綺麗之色的《腐蝕》、《蝕》三部曲等,改以〈春蠶〉、〈林家鋪子〉等比較「親近勞動人民」的作品。呀這就是我在大學裡主要讀到的茅盾,當時讀完興趣缺缺,不明白茅盾為何享負盛名;原來是政治影響文藝評價,那麼我所讀的教科書式典範文學作品,不免都是被政治的大手滌泓洗染過,根據文藝水平作出獨立客觀的汰選評價,並不存在?有多少優秀的文學作品被政治審查淘汰?而那些作品本是文人心血性命所託,何等無奈。那麼要真正讀通中國現代文學,是繞不過政治史的了;而中國的近代史、現代史、當代史,都還有太多部分埋在迷霧裡,不知何日能夠被公開檢視,能夠得到「公論」。
筆者知識底氣有限,中國現代政治史讀得不夠,看這書有時閒閒一個歷史名詞都要搜尋很久。然而網絡的資訊也不是客觀理性中立,有時還被過濾和修改……一邊讀本書,一邊腦中出現一艘滿載奇貨的巨輪在夜海中沉沒的意象,閱讀是知曉,也就是對抗沉沒的打撈。
本書篇章各有精彩,但看到最後的趙丹獄中交代材料,才是最令人心酸。趙丹被打成文藝黑線人物,受關押而無刑期,只是一直學習及寫交代材料;而趙丹是以非常虔誠的態度擁護中共所有的路線,在報上讀到什麼社論都會「好好學習」,在交代材料中顯示自己對黨路線的真心擁戴,至於對於黨要懲處自己,他也用各種方式去理解、支持,要把自己批垮批臭,務求「徹底改造」,連自己想家人想愛人想孩子的心情都要批評(但還是想),並在想要出獄的無限心焦中,把自己一路以來所學的藝術觀念、理論與實踐都否定了,說自己是「小腦發達,大腦羸弱」,自貶道「我實際上是個在智力上佝僂變形的侏儒式的無能之輩」。章老一路評論,為趙丹的掙扎與自我否定痛心,她說了一句:「政治在中國是一種疾病。」也許有許多朋友尚在香港獄中,心裡多了投射,這本該是寫得最隔的一篇卻看得十分動情。我想他們或者也有趙丹般想念家人的煎熬,但也許幸好他們對共產黨沒有信仰,少一重折磨。書中許多人非常在意得到中共黨員的身分,不少未入黨、「脫黨」或被開除者,一直要求入黨或恢復黨籍至死。
中國演員、導演趙丹(1915-1980)。(圖片來源/wiki)
政治是變幻的,也令人變幻;正如章詒和在書中問,「我們不是改變乾坤的人,但我們能否守住一些根本?」所謂的根本,在本書中,正是看來脆弱無力反擊的,文藝信念,所帶動的創作實踐與日常行事。無論多麼脆弱,只要有一個人記住了,寫出來,就已經勝過了許多打壓。這是章詒和老人在宏大歷史中的個人證詞,就憑這一點,老人沒有在極權面前屈膝,反而簡潔地留下了勉勵與意志,給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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