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讀五十嵐大介的《巴士暴龍》,我腦子裡直覺響起的,卻是一個遙遠的旋律——描述一隻魔法龍和一個男孩(短暫)友誼的〈魔法龍帕夫〉(Puff, The Magic Dragon)。
還記得那是姊姊買的一套「唱歌學英語」卡帶,即使小學時的我是個英文文盲,但除了卡帶之外,那本寫了中英對照歌詞和故事的「教材」,卻讓我讀得興味盎然。或許因為從小就自帶「動物雷達」吧,在那麼多歌曲當中,最讓我念念不忘與惆悵不已的,除了描寫小牛前往市集,即將面臨被宰殺命運的〈多娜多娜〉(Donna Donna),另一首就是〈帕夫〉。
龍是永生不死的,但小男孩不是。長大的男孩遺忘了帕夫和童年時代的冒險,再也沒有出現,失去摯友的帕夫活力不再,牠的綠色麟片像雨一般地掉落,憂傷地潛入洞穴中。帕夫孤單的形象一直存放在我心中的角落,直到被《巴士暴龍》再次召喚出來。
有此聯想,一方面是因為《巴士暴龍》的部分設定,宛如「老人版的〈帕夫〉」,同樣是關於一隻「龍」與人類的相互陪伴,同樣在某個灰濛濛的夜晚,牠再也等不到牠的人類同伴……只不過主角不是小男孩,而是個老奶奶。但更重要的原因,毫無疑問來自於五十嵐大介的魔力——他的故事總能召喚故事,帶我們回到童年時所熟悉的異想世界,卻又在其中開展出更多不同維度的空間、視角。
或許可以這麼形容,五十嵐筆下的世界,就有如錯覺藝術畫家艾雪(Maurits Cornelis Escher)的作品一般,總能讓人在意想不到之處「看見」路徑。只是艾雪那些扭曲、延展、壓縮的線條,打開的是我們平面視覺的(超)立體視野;五十嵐製造的卻是心靈之眼的視錯覺。那些或綺麗、或詭魅、或溫馨的畫面,有如種種炫目花朵,可能會令某些剛認識他的讀者困惑,詫異原來《南瓜與我的野放生活》這部描述人貓互動的溫馨小品,和那充滿詭異混種生物與打鬥場面的《Designs》,作者竟是同一人?
《巴士暴龍》的故事設定宛如「老人版的〈帕夫〉」,主角是一個老奶奶。
(圖片來源:五十嵐大介/大塊文化 BUS ZAURUS © 2020 Daisuke IGARASHI)
然而,這些風格迥異的故事,事實上全都毫無違和地隸屬於五十嵐大介的「環世界」(註1),是他充滿感官細節、繁複蔓生的宇宙圖象的一部分。在這個環世界之中,一切都有溝通、相容、滲透的流動可能。一如他在代表作《魔女》當中對「森林」一詞的解釋:「『森林』指的不是生長在那裡的樹木,而是在那裡的所有生命,是光和時間塑造的所有事物吧。」(註2)五十嵐大介的創作內容,一言以蔽之,無非也就是「光和時間塑造的所有事物」吧。
用這個角度來閱讀《巴士暴龍》,就可看出五十嵐從出道作《故事說不停》就已充分體現的創作精神。人與動物、生物與非生物之間,可以相互穿透、混生、結合、翻轉。巴士暴龍,是巴士,也是暴龍。被人類遺忘、棄置的巴士,慢慢「長出手、長出腳、長出尾巴」,就成了巴士暴龍。而五十嵐選擇以繪本而非漫畫的形式,做為故事的媒介,又讓讀者可以在畫面上停留更多時間,去體會與品味每一個細節的經營,故事的意義也就伴隨閱讀的時光而成形、飽滿,逐漸蔓生出言外之意與畫外之音。
被人遺忘棄置的巴士慢慢長出手腳,嚇跑了許多動物,唯獨沒有嚇跑老奶奶。
(圖片來源:五十嵐大介/大塊文化 BUS ZAURUS © 2020 Daisuke IGARASHI)
跟隨著巴士暴龍沉重緩慢的腳步,我們不難發現,牠的內部與外部空間本身,都活脫脫是一座森林,牠是不折不扣的「光和時間塑造的事物」。裂開的座椅上和車廂內,有菇蕈、有蜘蛛、也有蝙蝠。巴士暴龍怪異又龐大的身軀嚇跑了很多生物,但戴著墨鏡的老奶奶不疑有他地上了車,從此之後的每一天,巴士暴龍都來到公車站載老奶奶,風雨無阻……
故事的話語就這樣重複著「每天每天」,伴隨著「嘰嘰—嘰嘎」、「嘎吱—喀啷」等等狀聲詞,在巴士暴龍的腳步聲中循環不已。但巴士暴龍和老奶奶看似重複迴圈的行程其實在時間中流動著,牠的樣子日日不同。每天每天,車子裡的乘客和車子外的生物都不斷在畫面上增生,不同花色的貓咪、蝙蝠、狗狗、松鼠、各式各樣的野生動物……直到城鎮也活成了一座森林。但那一天終於來了,老奶奶不再出現,十天、三十天、一百天、一千天,老奶奶再也沒來,巴士暴龍重新踏上牠的旅程,拖著那嘰嘰—嘰嘎的沉重步伐離開了這座城鎮。
每天,巴士暴龍都來公車站載老奶奶,車裡車外都有許多小動物。
(圖片來源:五十嵐大介/大塊文化 BUS ZAURUS © 2020 Daisuke IGARASHI)
有一天,老奶奶不再出現,巴士暴龍黯然離開了城鎮。
(圖片來源:五十嵐大介/大塊文化 BUS ZAURUS © 2020 Daisuke IGARASHI)
不過,不同於被拋棄的帕夫對童年時的我造成的陰影,五十嵐溫柔地為這帶有淡淡哀傷氛圍的故事,留下一個保有懸念卻頗能安慰人心的結尾。奇妙的是,他似乎也同時重塑了我對帕夫這個故事的想像,將那個封存在我童年時光的故事喚醒,延續了帕夫永生不死卻停格在歌曲結局的生命。這是五十嵐大介透過「故事說不停」所創造的力量。
生命從不停下腳步,它是持續的變化。儘管我們許多時候,總是必須帶著某些無從解答的懸念向前走,一如帕夫和巴士暴龍永遠無法得知,等待的人為何再也不來。但就算世界與命運再殘酷,在那趨向無限永恆的遠方,在光與時間所籠罩的宇宙之下,只要故事仍在繼續,一切就都有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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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環世界(Umwelt)一詞是由生物學家烏克斯庫爾(Jakob von Uexküll)提出,意指不同生物各有其知覺經驗的框架,五十嵐大介以此概念創作了單篇故事〈環世界〉,收入五十嵐大介著,黃鴻硯譯:《環世界:五十嵐大介作品集》,台北:臉譜,2019。 BACK TO TOP
註2:五十嵐大介著,黃鴻硯譯:《魔女》2,台北:臉譜,2021,頁93。 BACK TO TO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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