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斷發出夢囈,一遍又一遍,說有人對她低聲耳語。」
耳語……
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字眼似乎懸掛在空中,正如他的字義般在他們之間嘶嘶作響。
──約翰.狄克森.卡爾,《耳語之人》(1946)
當收到《耳語人》(The Whisper Man)書稿時,筆者立刻聯想起「密室之王」卡爾(John Dickson Carr) 的「基甸.菲爾博士系列」名作《耳語之人》(He Who Whispers),以及宮部美幸出道初期發表的長篇推理小說《魔術的耳語》(1989),在這兩部作品裡,細聲呢喃的「耳語」被設計為一種精妙的殺人手法,尤其在前者中,「返璞歸真」的卡爾開創出前所未見的完全犯罪詭計、是偵探小說史上最可怕的謀殺之一,是流傳至今的經典。
身處坐立不安的陌生環境,伴隨靜謐卻詭譎的氛圍,心懷殺意的惡徒悄悄步近,吹著口哨、甚至唸著迷惑人心的耳語……這類驚悚恐怖電影中我們熟悉的場景,在艾利克斯.諾司(Alex North)的《耳語人》裡化為最真實的噩夢襲來。這是一部將讀者從習以為常的小鎮懸疑、警察程序小說的21世紀,拖回18世紀哥德小說黑暗時刻的懷舊佳作。2019年出版後好評如潮、銷售亮眼,更入圍2020年英國犯罪作家協會「鐵匕首獎」(年度最佳小說)決選。
故事分為雙線進行,和平的鄉下小鎮羽陵村有個六歲的孩童尼爾失蹤了。兒童失蹤案通常分為五大類:棄養、逃家、意外或玩過火、家屬挾持、非親屬誘拐。固然據統計大多數的失蹤兒童能夠在短時間內平安返家,但如果是在羽陵村,顯然不會這麼樂觀──包括彼得.威利斯探長的警察們在搜索小尼爾時,心裡頭想的都是二十年前那起慘案。
法蘭克.卡特,報章雜誌把他命名為「耳語人」,他會在夜晚躲在那些家長疏於照料的兒童臥室窗外,對他們竊竊私語,將孩童誘拐出來後殘忍殺害,還留下炫耀似的犯罪簽名。這個連續殺人魔在被彼得逮捕前已經殺了四個孩子,第五個孩子東尼則從未被尋獲。尼爾的母親告訴警方,幾週前兒子告訴她,「窗外有一個人在對他講悄悄話」……最糟糕的情況似乎重現了,但卡特還被關在監獄裡,是卡特當年沒落網的共犯同伴再度行兇?還是哪個喪心病狂的瘋子,成了「耳語人」的繼任者?
在另一條支線中,仍沉浸在喪妻/母悲痛中的作家湯姆.甘尼迪與幼子杰克,決定搬家到風光明媚的羽陵村嘗試展開新生活。然而,由杰克挑選的這棟古屋,卻讓湯姆渾身發毛、深感不祥,這房子似乎以憤怒的表情迎接他倆。剛入住沒多久,杰克就告訴父親:「我的窗戶外面有個怪物……」但他的臥房在二樓,窗外怎麼可能有人?
怪事層出不窮,「地板下的男孩」與敏感脆弱的杰克說話聊天,小朋友誰不會這樣自言自語嘛不是嗎?但那個男孩的嗓音可一點都不像杰克在分飾二角;杰克進不去上鎖的車庫,畫能出湯姆在裡頭偶然發現的奇妙蝴蝶;甚至從湯姆「看不見」的另一個小女孩那邊學到一首詭異的童詩,得知了「耳語人」的存在:
大門不關緊,細語輕輕吟。
單獨在外玩,轉眼回家難。
窗戶不關好,玻璃咚咚敲。
孤寂又鬱悶,難敵耳語人。
這是在慘案發生後,羽陵村內流傳的「警告大家當心鬼怪」童詩──只不過這個鬼怪是活生生的人類。出現在杰克周遭,對他虎視眈眈的怪物是耳語人嗎?還是躲藏在整棟房子內無法解釋的存在?男人的愛在心裡口難開,誤入虎穴又苦惱於父代母職、與杰克關係若即若離的湯姆,能夠保護愛兒不被怪物擄去嗎?
《耳語人》的寫作技巧十分純熟,主線無所不在的罪犯與警方較勁,結合支線那笨拙卻真摯的父子之情。讀來節奏流暢,幾乎沒有多餘的詞彙,每一個看似不可思議的神祕現象都有伏筆的意義,可以感受到結構佈局精密。或許這與艾利克斯.諾司目前的「覆面作家」身分有關,雖然這個名字是世人第一次認識,但根據出版社透露,他是一位有知名度的英國推理作家,刻意採用了新筆名發表這個故事。
諾司在筆訪中分享,他對小時候看的一部紀錄片印象深刻:主角是個小女孩,告訴周遭她擁有前世的記憶。影片中她在老房子與墓地裡遊走,講述在她出生以前,發生在這些地方的事情。即便諾司對女孩朗朗上口的「前世」持保留態度,但他被激發了這樣的想像:「我喜歡這個想法,在這個世界下面有一個神祕的世界,一個祕密而令人不安的世界,只能從一個特定的角度傾斜地窺探。」
爾後,他一直著迷於來自天真童言中那些奇怪、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研究著網路上那些討論串:男孩說新家的壁櫥裡有個長脖子的男人,父母數年後才知道這是棟有人上吊自殺的凶宅;或者在家人開車經過某個根本沒去過的墓地時,告訴他們這裡是「自己之前住的地方」的女孩。
諾司認為,許多孩子可以進入到我們被隔絕在外的神祕世界,能感應力到不該看到的東西,所以這些故事具有令大人不得不信的真相,是無法靠天馬行空編出來的。而就在他決定要寫一部關於父子的驚悚小說,卻還在苦惱小說裡的小男孩該如何塑造時,命運一般的機緣來了。
在他們搬進新家後某個下午,諾司聽到幼兒在客廳說話,他原本只是隨口問問,但兒子回答:「我在與地板下的男孩玩。」那時湧上心頭的寒意,就成為《耳語人》裡杰克的經歷、以及案情的轉折點了。諾司補充,雖然地板下的男孩後來沒再現身,卻有另一位訪客更常來訪:在岳母過世後,兒子告訴他們,每晚都會有一個女人走進他的房間並擁抱他……或許這只是小孩用想故事來緩解喪親的哀傷,但依舊令人不寒而慄。諾司也將兒子的小劇場設計為小說裡「夜先生」的暖心橋段,加入這些真實事蹟的改編,確實提升了《耳語人》的臨場感與可信度。
當然,本作最值得喝采的便是整體情境的塑造。筆者在美國作家坎德拉.艾略特《破鏡謎蹤》書評中提到,該作利用奧勒岡州地理環境的「山洞人」傳說,為小說增添了鬼影幢幢的「附會殺人」樂趣,把常見的「小鎮懸疑」玩出新高度。《耳語人》則彷彿重現《耳語之人》作者卡爾最擅長的陰慘氣氛,過去卡爾最令讀者心醉的就是將「超自然元素」融入不可能犯罪,如巫術、幽靈、詛咒與吸血鬼等。這一類說故事技巧在現代持續為保羅.霍特(Paul Halter)、島田莊司、《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所繼承。
哥德小說陰森、頹廢的恐怖形象:「鬼魅」,讓諾司巧妙地轉換為現代我們熟悉的:連續殺人魔。耳語「人」的傳說嵌入小說核心。這不是被玩爛的殺人魔驚悚片,也排除克莉絲蒂式的英國鄉村人際關係,著重在尺度拿捏得宜的鬧鬼小屋、神祕(邪惡的歌謠)、瘋狂與死亡(看看故事中那些品味獵奇的死亡蒐藏家吧!)這些經典哥德元素,賦予犯罪小說完全不同的味道,可說是漂亮的21世紀哥德小說之轉生,難怪獲得歐美出版界一致好評。筆者也大推四隻手指突然從門上投郵口伸出來蠕動,對杰克細語著「讓我進去」的橋段,將「鬼不可怕,人心比鬼更可怕」的名言淋漓展現。紐約書刊線上書評網便這樣評價:「想像一下史蒂芬金和希區考克合寫了一部恐懼的巨著,就是這本書,《耳語人》是強大的心理懸疑驚悚片!」
英國作家艾力克斯.麥可利迪斯(Alex Michaelides)則從自己的經驗分享,他寫第一部小說《緘默的病人》(2019出版,《紐約時報》冠軍暢銷書)時,花很多時間思考如何讓角色具有「標誌性」,也就是清晰、足夠深入讀者心中的形象。但那不是能靠計算來設計的,而是一種煉金術,就像瑪麗.雪萊的「科學怪人」一樣,這樣的角色在恐怖史上並不多見。但《耳語人》成功辦到了這一點,作者創造了栩栩如生的鬼怪,即使讀完書,卑鄙的耳語依舊在腦海迴響著。麥可利迪斯說,諾司塑造出了真正具有標誌性的惡魔。
本書結尾最後幾行殘留的恐懼尤其出色,讀者要到最後才會清楚理解,貫穿全書的「父子關係」得以最純真、也能以最扭曲的面貌呈現,這是作者回馬槍的惡趣味吧。筆者特別喜歡英國書評家「理查與茱蒂讀書俱樂部」(Richard and Judy's Book Club)中理查先生舉出了達夫妮.杜穆里埃小說改編的驚悚名片《威尼斯痴魂》(Don't Look Now,1973)來比喻。就像在威尼斯鬼祟穿梭,最終引發影史最嚇人場景之一的「紅色雨衣」,看似溫馨悠閒的羽陵村,真正的恐怖就是那麼不講理地突如其來、讓你無處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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