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合境平安》,讀到一個人神共存、共融而共榮的世界。那個美妙奇異而色彩繽紛的世界,不是童年在都市裡成長的人們可以想像。神不存於遙遠的寺廟當中,神就在家裡,在門口,在街坊;神也不是固定不動的雕像,人會路過神,神也會路過人,神有時到人身上,人閉眼也連上神。人神互動頻繁,兩個時空平行卻交織。
我在人世是必然,但常有一瞬間,神的世界破空而入,我立地見證神的世界呼嘯而過。
我喜歡讀神的路過,如奇幻小說般,主角穿過衣櫥或鏡子就來到魔法世界,看見獨角獸飛馳而過;在《合境平安》裡,主角只需打開大門,備好清水牧草,神明的坐騎就在清晨翩然而至。這甚至不是什麼可遇不可求的奇妙機緣,在五營,營自然就有兵馬,街頭小廟就是兵馬駐紮之處。兵與平民同住,神與人相互看顧,萬千兵馬無形之中默默守衛人們出入平安,因此人在騎樓備「馬草水」,供馬匹歇息之用。酣睡之時已有千軍萬馬無聲而過,低頭取一口水而不留痕跡。
這是平行時空的相遇。
我也喜歡讀神如何臨於人,而人便透過身邊的人認識了神。作者的母親在紡織工廠工作,有同事是乩童。一般日時她瞇著眼睛穿針引線,遶境則變身為神明代言人。神都選擇什麼樣的人為祂們喉舌呢?「她面容慈藹,見過的人都說,很有福氣的樣子;而我始終不敢靠近她,她能夠一眼將我看穿吧?」——神原來是福氣嗎?神原來也是眼神銳利。
再有廟口鬧熱,宋江陣的排練與排演。陣勢人多,由鄉內男丁雲集分派。長刀,雙刀,八卦,開斧,丈二,拜旗...看久便知哪些兵器隸屬於誰,因而那陣頭內的角色扮演,也成為鄉里內壯丁被記憶的框架。刀與斧是堂兄弟,卦剛生了小孩,旗已掌了十數年。陣的組成也是鄉里內部關係的行列秩序,於是作者說,「這支隊伍引領我真正進入社區生活的精神內在,深刻去理解宋江的本質之一即是戍衛鄉里。」神明的世界有秩序,人世間也有對比而相互交織的秩序。
我跟著作者想像自幼與神明一起長大,是多麼有趣而踏實的感受。拜拜的細節有高有低,坐上父親肩頭伸手插香入懸在半空中的天公爐,或者矮身爬入神龕底,為虎爺上香。一把把的香傳遞進來,「所有的祈求都在我手中,所有的託付也在我手中。」集體的願力經過一個小小孩,在通往神的最後一哩路有一份天真無邪的加持。
又或者孩子們自小見識廟會,校慶的開幕進場決定模仿宋江隊伍:穿上父親的白色汗衫,頭綁黃色布條,手作兵器裹上亮晶晶的錫箔紙與聖誕樹的鈴鐺,神轎扛起,上坐一隻熊大玩偶,再有一名頑皮男孩做乩童開路,上身赤裸,活潑比劃。我想像那畫面,春天花放張狂的羊蹄甲,晴朗的南方豔陽,喧囂歡鬧的小學操場,孩子們搬演著大人們的世界(而大人的世界又是搬演神明的世界)——這是人子又是神子,人子就是神子,人與神在孩童的模擬世界裡融合成一。
現代世界的基礎不是神,是人造的市場與政治體制。神遠遠退入潛意識,與精神醫學、心理諮商、星座命盤相競合。但神與人的共存共榮,原來只是一種日常的平安。孩童嬉鬧,長輩友好,廟會辦桌時,大菜擦肩而過總會吃錯。這是人與神的境界合一,合境的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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