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人成名15分鐘」的時代被快轉成時下流行的1.5倍速,那他們的姿態是否就很像是逃亡了?人的平均賞味期就是春風跟朝露,任你再美也是平庸。
這本書名雖點名了「逃亡」,但更多的是寫出生命的各種「受困」,與各種天大地大的「逃不出去」,讓人想起小時候讀到的「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究竟是什麼滋味。
吉田修一是個百變作家,之前的《國寶》以淒艷的文字寫出相對於濁世,人可以藉由技藝到達的極高境界。而這本《逃亡小說集》則以樸實的文字,寫出小人物的日日夜夜,寫著人心是怎麼被消磨到麻痺的,又寫在麻痺之前我們曾像尾活魚被捕獲後警覺著想脫逃,最後沉寂地看夜幕降臨。
他這本以河水般的淘洗日常的文字,卻更深切顯出生活的磨礪質地,每寫多一點日常,就深掘出那些麻木的臉孔下早已千瘡百孔的心。被他這樣直視的人,如同終於可以嚎啕大哭一般。可以說,這是一次慈悲的書寫,因吉田修一這次寫的是人的殘影,寫主人翁想忽視的部分,大片的沉默,大片光照不到的幽微。他筆下的這些人物光是活著就已經在「逃」了,但人生啊,怎麼讓人總跑到了荒境、窄巷,或是最廣闊的無止盡呢?
這一點,呼應了經典名片《四百擊》最後一幕,小男孩跑到海邊,他身後多遼闊,但你知道他一回眸就必須僅容轉身的「長大」了。那哲學性的一幕,也顯現在《逃亡小說集》之中,吉田修一為何將場景寫出了道路、山景、平原等無窮盡,它們的遼闊與悠然是只屬於某種優渥心境的,對許多人來說,杉原與大道卻像特效綠幕一樣,只是昭示著底層勞工的「此路不通」。
如果今日韓國影視與文學痛陳了貧富差距,那麼日本作家吉田修一這次則是讓讀者感受什麼是當代人的窮與困,在今日約聘制已不只是合約,而是一種平常的職場概念時(人力隨時都在貶值),《逃亡小說集》筆下小鎮上的鐵工廠勞工、過氣偶像、貨運司機、喜劇藝人,或是老師,他們在眾人眼中都有著明確漲跌指數,而關於他們的特質與專業都在漸層地消失中,他們所在的時空已不同於過去中產階級仍保持數量的世界,他們已非只是存在感的焦慮,而是原本就活在人們眼界的「消失」之中。
他們的「形同消失」,在他們的逃亡下才能顯出身影,這是如今這個凡事娛樂化的世界所付出的代價。人們隨時想迎向更刺激的感官歡愉,卻換來水族箱裡透明小魚般的人生。吉田修一在此書的犀利眼神,如同看到了21世紀我們親手打造的「末世歡愉」,就是把所有人群聚成「量化價值」,失去了個人化可能。
在這般寂寥的末世歡愉中,他寫的第一則故事是一個鐵工廠勞工秀明,與他同屆的學生畢業後都去了工廠上班,在那小城上,很少人能到達實現夢想的地方,唯一「逃」出去過的同學石松當過吉本喜劇藝人,即使上過電視也是短暫,之後又回到家鄉當黑道。
這群九州孩子看似活在一個發達國度,但發達卻像個「傳說中的鄰居」,他們日以繼夜地打工,週六日還兼職當警衛,仍難以負擔父母的養老費。班上混得好的只有一個嫁給診所老醫生的女同學遙子,秀明與遙子偷歡時,兩人像擱淺的魚般做愛,以一種絕望吸引著彼此。吉田修一以性來描述著無望的勃起,那些衝動更像是求取活著的證明。
書中的另一篇寫過氣偶像與忠實粉絲的短暫互動,那位過氣女偶像條件百般好,就是碰上了以團體出場才有商機的時代,女練習生們是各地最漂亮的女孩,卻也是最能感受自身貶值的人。女偶像從少年雜誌的泳裝照崛起,名字雖然家喻戶曉,但少了一個代表作,是眾所皆知的時運不濟,無法平凡地逃離自己的人生。而她的忠實粉絲,則是藉由崇拜她,逃遁於自己人生中父母生病帶來的侷限。對他而言,他平凡人生的重要時刻都來自於「她」,這是最荒謬也是最合乎實際的「逃」。
書中四個故事的人物互為鏡像,都成為對方暫時能「逃」的隱喻。當人生選項有限,脫逃之路卻百百種,每一種「鏡花水月」來自於泥足深陷的真相。於是儘管是逃的假象也好,就逃吧!如書中人物石松狂喊的:「快逃啊!」知道自己也身處方寸的讀者,都如看到迷宮中的老鼠,我們看著朝陽與大地,一生只能如此置身廣闊的「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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