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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瑜/從我的藏區人類學田調,繞著《馴羊記》「轉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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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身為半個西藏研究者,但至今尚未去過拉薩,導致我閱讀西藏書寫時總是少了些共鳴。翻開《馴羊記》,以為是紀錄藏區生態的自然書寫,接著讀到拉薩的章節時,心中想著:啊,又來了,是我難以共鳴的故事;但接著讀下去,作者回到西寧,前往哇宗村的段落開始,我有種被強烈震撼的感覺,心思回到自己在青海做田野的時光,努力對照書中的敘事,自動地把兩段毫無關聯的體驗重疊。徐振輔的《馴羊記》對我來說,就是有如此魅力的一部作品。

馴羊記

馴羊記


佛教主題樂園

談到西藏,大多會想到拉薩、布達拉宮和幾座聖湖。對歷史有些認識的人,會知道達賴喇嘛流亡印度的現代史。中國境內除了西藏自治區以外,青海省大半、甘肅省南邊、四川省西部(中華民國所謂的西康省)和雲南的西北區域,都是藏人的活動範圍。傳統上,藏區大致可分成三區:西藏自治區的大半稱為「衛藏」;青海和甘肅名為「安多」;川西、雲南北部及西藏自治區的昌都地方則是「康區」。《馴羊記》描寫的村落場景,應是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的某村落。那裡剛好是三區的交會處,屬於康區。早年以自治區為主的藏區旅遊,隨著交通建設發展與旅遊業需求擴大,大家的觸角近年也延伸至其他地區。台灣甚至有以「最傳統的藏區」為賣點的玉樹生態旅遊團。

傳統西藏的三個省:衛藏(紅)、安多(紫)、康區(綠)。(圖/wiki


但就如同徐振輔在書中所說,香格里拉般的藏區只存在於靜止的想像中。西藏自治區從達賴出走,歷經數次紅色狂潮後,隨著改革開放,拉薩靠著其古老的名聲成為藏區中最早接受西方旅客洗禮的地方。即使布達拉宮和拉薩三大寺(色拉寺甘丹寺哲蚌寺)僅剩下一座座空殼,其華麗的外表依然吸引無數遊客前來朝聖。

數年前我在康區甘孜前往德格的路上,曾遇過一位漢族女孩。拼車的藏人司機因車上還有許多空位,便拉下車窗問走在路邊的她要不要搭車。她說要走路去拉薩,而且沒錢坐車。司機小哥被這句話堵住了,放棄攬客繼續前行。在幾個路口塞住後,女孩又走到我們的旁邊。小哥約莫是不忍看她這樣徒步,把她叫上車說要送她一段到德格。想不到她上車後也沒說謝謝,就在後座拿起書來翻,過了十分鐘躺下睡覺。我和友人十分不解她來藏區的目的。途中每經過一間寺院與佛塔,司機兄弟便下車禮佛,我們也跟著參拜,只有女孩始終待在車上。

苦才是人生:索達吉堪布教你從痛苦中守住自己的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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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小哥問她為何要去拉薩?女孩臉上終於有了笑容,掏出行李中的書給我們看,並問:「你們有看過這本苦才是人生嗎?我讀了以後就決定要去拉薩。」小哥說他沒看過,但看封面是個喇嘛,所以問她是要去拜佛嗎?兩人的對話一直沒交集,女孩堅持著讀了書之後要去拉薩,司機小哥則是無法理解沒有理由為何要去拉薩,最後他放棄地說了一句:「你去拉薩什麼都要花錢,沒錢你去拉薩幹嘛?」對藏人來說,去拉薩朝聖是人生一件大事,即使可能散盡家產,大家也希望可以去那拜佛。加上藏人並無旅行的概念,朝聖拜佛便成為他們生活中少數的遠行,到了拉薩自然不會吝嗇於散財。我想小哥會問這句話,是因為這樣吧。

拉薩在西藏研究者之間,有個不太正經的稱號,我們會開玩笑說拉薩已被旅客和中共官方聯合打造成了「佛教迪士尼樂園」。因此,知道拉薩現況的人,開始在其他藏區探索,找尋新的香格里拉。徐振輔在書中沒去成的喇榮五明佛學院,便是近年藏區旅遊的新寵兒。五明佛學院在藏區並不是歷史悠久的寺院,成立於中共建國以後。其成功可歸功於創始者晉美彭措的聲望與不碰政治的門派(註1)取向,並獲得了班禪喇嘛十三世的支持而取得合法地位。2000年後除了向漢地傳教獲得大批信眾外,也逐漸成為各國背包客嚮往的聖地。但隨著其規模不斷擴大與藏區政治情況緊縮,2015年之後政府開始限制寺院僧尼人數,並以觀光建設之名改建寺院內部,目前無法確定外國人可否前往。甘孜女孩手上的那本書,便是佛學院的高僧向漢人傳教的結晶之一。


位於四川甘孜的喇榮五明佛學院,屬藏傳佛教寧瑪派,由晉美彭措於1980年創辦。(圖 / wiki



放牧不是一種工作

《馴羊記》中有許多牧民日常與生業的記述。身為一個曾在安多做牧民生活研究的人類學徒,對書中的許多記事都感到親切。其中最有感觸的,便是與書名標題「馴羊」相關的放羊一事。徐振輔對放羊的敘述有許多面向,日常的放羊生活和放牧方法、高原的生態變化、甚至連中共建政後對青藏高原的草原政策變化,都可以透過此書略知一二。

當藏區的生活型態及文化成為旅遊資源,政府為了方便控制遊牧民,並且為了確保水資源,開始了一個名為「生態移民」的政策。顧名思義,就是為了高原生態讓藏人移民,此為2005年開始的「西部大開發」政策的一環。西藏自治區與青海、四川三區,為長江、黃河(中國兩大河)和湄公河(東南亞第一大河)之源流。為了避免藏人對森林過度砍伐與過度放牧,政府配給或是補助牧民在縣城或鎮上的住房,試圖讓他們不再回去放牧。這無疑加速了藏人原本就在進行式的漢化與城市化。移居以外,政府也大力推廣「退耕還林、退牧還草」計畫。這些政策對藏人牧民的生活和文化造成的影響,雖然《馴羊記》中沒有破題明說,但在許多章節都可看出端倪。

我曾寫過一篇關於「青海牧民草原利用變遷」的論文,中共建國後,國家力量首次實質支配了藏區,歷經土地改革、人民公社生產隊及文化大革命後,80年代改革開放讓牧民迎來「家畜私有制」的放牧生活。然而,原本村落共有的土地制度轉為土地使用權的私有制,也讓牧民逐漸個人化與融入資本主義和貨幣市場。對藏人牧民來說,放牧並不是職業而是一種身分。你問牧民有沒有工作?他們會回答沒有,只有軍公教等公職對他們來說才是真正的工作。即使牧民的收入不遜於公務員,他們還是熱心地把孩子送去學校接受競爭。

藏區的義務教育於改革開放後開始普及,但區域差異很大。青海的許多地區設有民族學校,讓藏族學童可以學習藏文並以母語授課,但主修還是國語。對藏文化的流失抱持危機感的家長們會選擇讓小孩學習藏文,地廣人稀的環境,讓藏區學童從小學開始過著寄宿生活,這意味著,小孩必須離開父母,居住於城鎮;許多家長就在「生態移民」與「兒女教育」這兩個誘因下一起前往城鎮,藏人與土地的連結便這樣一點一滴減弱。升學至高等教育的年輕人,則無法回去適應牧民的生活。這樣的結構,不只存在於藏區,在台灣的原鄉和偏鄉也很常見。

外地人很容易對放牧抱持一些浪漫想像,牧民則不這麼覺得。放牛放羊是一件漫長而無趣的事,婦女起床「煨桑」(在屋外或帳篷旁點燃曬乾的松葉獻給神明,類似漢人的上香)後開始準備早餐、接著擠奶,短暫休息後,把牛羊趕進草場,開始漫長的一天。夏季的高原日照時間極長,即使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們仍需在草原待上14小時,這也讓牧民在夏季慢性睡眠不足。冬季則需忍受零下數十度的低溫,在冰天雪地下放牧。

因為田野的關係,我去青海回到村落就是放牛放羊。與徐振輔的工讀牧民不同,家中爸媽會把牛羊群丟給我自己去放。即使我身分是外人,但從他們招待我的飲食便知,我的客人特別待遇早已用盡。徐振輔在書中感到疑惑的那句「momo吃啊。」是青海話叫他吃饃饃(麵包)的意思,而我有時連被餵食都沒有,媽媽或姊姊會和我說糌粑放在哪,餓的話就自己吃吧。現在的藏區,麵粉早已不是奢侈品,家家都可以吃到饃饃。他們反而對於我每餐和他們一起吃糌粑感到驚訝。

在我的經驗中,放羊相對簡單,也和徐振輔書中所述相似。如果他們在羊群中安插了幾頭山羊,那更是輕而易舉。山羊會帶領羊群前往各種原本綿羊不敢去的地形吃草。傍晚山羊也會自動回到羊圈附近,牧民只需確認有無走失或沒跟上的羊。氂牛則是麻煩一些,牠們的乳汁和糞便是牧民的重要資源,因此放牛時的工作也比放羊複雜許多。

趕羊到家門口廣場,幫牠們做記號打針。(照片提供/李崇瑜)

家裡的12歲小朋友被叫去趕牛。(照片提供/李崇瑜)


勞動力不足的他們在放牧時總是孤身一人,現在普及的手機與行動網路成了排遣寂寞的救星。跟著朋友去放牧時,他們總是盯著手機上的微信和抖音,如果看到你對著美景拍照還會笑你,說這裡就是好山好水好無聊。對話也與徐振輔書中內容高度重疊:牧民覺得一輩子都在放羊,沒有出息也無法離開。他們會笑著問台灣打工薪資多少,有沒有機會帶上他們。如果是有孩子的爸媽,會說我們是沒機會了、但小孩以後就讓你帶走。

那個叫慧海的日本人

第一次讀《馴羊記》時,看到書中描述另一本日本作家宇田川慧海寫的「馴羊記」。當下我沒有連結這些記號代表的意義,反而質問自己:怎麼有這種好像很重要的日文文獻我卻不知道!讀第二次前,想到要搜尋文獻,翻開看到人名的瞬間失笑,原來被作者精巧的代換騙了還不自知。

河口慧海,近代日本第一個進入西藏,留下許多手稿及《西藏旅行記》一書,說他是西藏研究界的馬林諾夫斯基也不為過。如此有名的作者與著作,徐振輔透過「書中書」的設計與年代偏移,使讀者以為自己在讀一本全新的文獻。書中「馴羊記」的章節彷彿一本西藏近代史,透過僧的低語,描述了40年代西藏噶廈政府鎖國、50年代土地改革與達賴喇嘛十四世出逃印度、60年代延燒至西藏的文化大革命,那段西藏全域最震盪的年代。

河口慧海(1866-1945)是最早到西藏、尼泊爾旅行的日本人。(圖/wiki

西藏旅行記 (探險經典中文出版二十周年平裝本回歸) :首位深入西藏的日本學問僧河口慧海尋訪佛教經典的究竟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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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振輔在開頭寫到因盤查而被沒收幾本書的段落,也是許多人共同的經驗。即使我不是踏進西藏自治區,每次抵達西寧機場時也都被盤查行李。從十年前象徵性地看看,到後來逐本翻查,見證了他們政治狀況的緊縮。依稀記得2016年為止,我還每年幫朋友偷渡幾本禁書進藏。隔年,我連隨身攜帶的日文版《第二性》都被搜出,質問了十數分鐘才被放行。

此外,書中一些平淡卻似乎象徵著什麼的藏人故事,令人想到作家次仁頓珠(註2)所寫的小說。次仁頓珠出生於青海黃南藏族自治州的牧民人家,到西寧受大學教育後開始他的寫作生涯。次仁的小說風格辛辣,毫不留情批評藏人的陋習與政府政策的失敗,但在其文中又可以感受到許多象徵。也許是藏人在現代化中的無奈,在這神佛已經無用的高原上,不斷質問他們這古老的民族還能相信什麼?讀著《馴羊記》的第二章,自然地把他們兩位小說聯想在一起,從書架中找出次仁頓珠的小說集重讀一次。徐振輔在書中提到政府挖礦山,在我做田野的隔壁村落正發生一樣的事。次仁也有一篇題名「黑狐谷」的小說描述類似故事。很多看似單一村莊碰到的困境,藏區各地都在發生。

藏區(或說中國西部)鄉鎮中心的日常:落寞的店家,簡陋的道路和隨處的垃圾雜物。(照片提供/李崇瑜)


藏區生活中,不乏跟著他們去「轉寺院」的場景。轉寺院有許多規矩,人們得沿著順時針方向繞圈行走,同時順時針轉動轉經筒。轉過轉經筒、繞了寺院外緣一圈,便積了一層功德。讀徐振輔的《馴羊記》讓我聯想起轉寺院一行為:從拉薩開始,至西寧結束他的旅程。看似轉了一圈回到原點,但透過嚴謹而真實的書寫,敘述藏人的歷史和現狀,帶給讀者許多嶄新的藏區經驗。在混青海的我看來,實是功德一件。

馴羊記 (電子書)

馴羊記 (電子書)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註1:喇榮五明佛學院屬於寧瑪派,和達賴喇嘛所屬的格魯派不同,與政治的關聯較少。
註2:次仁頓珠,1961年生於黃南藏族自治州河南蒙族自治縣。黃南民族師範學院、青海民族學院畢業後,回到故鄉的司法院就職,同時進行小說創作。中文作品有《赤風呼嘯》,其餘作品皆為藏文。其中藏文作品《次仁頓珠中篇小說選集》與《黑狐谷》合譯為日文出版,書名《黒狐の谷》。


作者簡介

1984年生於台北,大學太混畢不了業跑去學日文。誤打誤撞在日本踏入西藏研究的世界,十年間夏季都和指導教授在藏區各地走跳。滋賀縣立大學人間文化學研究科碩士,研究安多藏人牧民的土地利用。興趣是講幹話。二十年前曾想人生有一天要環遊世界,但現在只想踏破藏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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