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象級的日本漫畫《進擊的巨人》,日前終於連載完畢。主角們為了追求「自由」而浴血奮戰,但仔細想想,比起蒙昧無知的巨人,這個故事還有一種更全面的壓迫──漫畫前半,運用特務監視人民、肅清反對派的高牆王室,或在故事後半,將「艾爾迪亞人」關入集中營,進行洗腦教育的瑪雷帝國。兩個政權雖然誓不兩立,但是,他們同樣遂行沒有節制的中央集權。這樣說來,冷酷殘暴的「國家主義」本身,或許才是《進巨》沒有明說的最終Boss。
其實,《進巨》的架空背景也反映了真實世界的近代變遷。短短三百年間,名為「民族國家」的機構,收編了原本隸屬關係鬆散的鄉野居民,成功建立起一個納稅、徵兵、資源萃取、都市中心的政治系統。與此同時,市場經濟也迎向極大化,利潤、效率、管理成為唯一法則,人類淪為出賣勞動的奴隸、也是福特主義下的生產線螺絲釘。
儘管我們無可避免生活在這個富裕卻充滿規訓的「現代文明」,然而,是否還有可能設想一種更具人性的生活,讓我們能在所謂「理性鐵籠」內喘一口氣?
當代政治人類學大師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 Scott)寫給所有讀者的小書《人類學家的無政府主義觀察》,便用一種阿公講古的語調,從他多年的田野現場中,拆解出「無政府主義」的思想碎片──反對集體優先與階級制度、強調人類可以透過扁平組織與自發協作來成就善良文明的政治哲學──讓我們在國家控制的強迫症中,保持意識型態上的自由。
儘管故意避開把無政府主義思想給「體系化」的誘惑,斯科特仍指出一些有趣的游擊方案。延續早年名著《弱者的武器》,本書談到各種「日常形式的反抗」,人們透過對於既有規則、嚴苛法律的小規模「不服從」,將有機會破壞、中斷那些剝削底層人民的中央集權。
比如越戰時期,故意要求手下部隊進行「死亡巡邏」的魔鬼軍官,必須小心背後美國大兵的冷槍或「誤射」;或在物產豐富的法國皇室園林中,窮困佃農偷雞摸狗拿走法律上屬於國王的蘋果或野味。斯科特認為,包括了上班摸魚、亂丟垃圾、偷竊、逃兵等,這些個人層次的「不道德行為」,雖然不會直接導致國家崩潰或政治革命,卻能夠有效癱瘓現行體制的壓迫能力,同時避免「公開反抗」帶來的人身風險。
另一方面,自工業革命以來,不論在政治或經濟面,各種由技術官僚所安排的「總體計畫」廣泛推行,舊社區被翻新、流水線取代手工藝、高原和溪谷被改造為農地和水壩、國民義務教育驅逐了方言與傳統……所謂「官方秩序」摧毀了人文自然之「鄉土秩序」。然而,從人類學角度來看,這些大規模的「人為控制」,常常帶來始料未及的大災難,諸如都市計畫造成當地窮人流離失所、新興工業園區導致生物棲地毀滅。書中有個例子特別警世:福特汽車曾在南美洲清除雜木、「科學種植」橡膠人造林,用以供應輪胎原料。短暫豐收後,單一樹種、化學肥料反而成為嚴重病蟲害的源頭,人造林整片死亡,此計畫也因巨大虧損告終(《橡膠帝國:亨利・福特的亞馬遜夢工廠》一書亦有精闢分析)。
相較之下,還沒有發展出「密集農耕」的初民部落,他們的「無政府農法」反而事半功倍。同時栽種多元作物,讓地力與水源得以涵養、一年四季都有不同類型收成。而且最大的好處是,比起春耕秋收的定點單一作物,「隨便把吃剩水果丟到田裡」根本不需要專業農夫從早忙到晚的那種高強度勞動。
如果看過斯科特另外幾本超精彩的《反穀》、《不受統治的藝術》就知道,各大文明都曾因為邁入「定點農耕社會」付出代價,人類之所以放棄游牧而選擇定居農業,很可能是早期國家機構為了方便徵稅、徵兵而強迫促成的「政治結果」。
當然,身為老練思想家,斯科特並不真正認為今日文明可以拒絕所有中央管理或理性計畫。他甚至同意,「國家」或任何治理機構,在種族、性別平權議題上可以扮演重要角色,並非一無可取。但真正的問題在於:無孔不入的官僚主義、管理主義,已經嚴重侵蝕了人們的民主氣質。
好比今日的學校教育,在統一教材和國家考試下,就只能養出均質平板、照本宣科的「優等生」;規模巨大的企業與工廠,勞動者每日從事原子化工作,也壓抑人的創造潛能。由於理性秩序已然成為現代迷信,所以我們允許圖表統計、功績制度,還有官僚主義來取代面對面的共同決策或深度交流。民主政治「變簡單」了,只需數年間投一張票,然後責任和權力都委諸按表操課的技術官僚,就像「賽博龐克」(Cyberpunk)科幻文類所勾勒出的科技獨裁社會,這將演變為另一種「極權」型態。
所以,本書提供的「無政府主義」視角不只是一種哲學思想,更重要的是,無政府精神在日常生活中所意味的:共同協作、傾聽對話、親身試錯、公民自主等特質。
本書以二戰時期丹麥的「兒童工地樂園」為例,那裡不像迪士尼樂園,有著高人氣動畫明星和高科技娛樂裝置,而是一處簡單開放的沙盒場域(裡面有建材、工具),讓孩子「親手製造」理想中的美好世界。這些孩子後來甚至能夠自發組織起來,尋找材料、制定規則、進行分配,不必假手大人的「指揮」。沒錯,僅僅為了快樂而生的遊戲,其本質就是民主合作的「無政府政治」,孩子們天真的初心,恰好是真實烏托邦所不可或缺的。
對於中文讀者來說,這本書還有一個特別親切之處。斯科特不只對生態、農業、社科到文藝都有淵博涉獵,顯然他更是道家思想的愛好者,本書頻繁引用《莊子》或《道德經》格言。當然,老莊「雞犬相聞、小國寡民」理想,幾乎就是一種古老東方版本的「無政府碎片」。
從草根合作中探索深化民主的路線,讓民主不只是「菁英代議」而成為「全民審議」,其實是當代人文社會思潮的共同關懷。特別是,二戰後高舉大同理想的社會主義國家紛紛走上威權專制,更讓我們驚覺,不能夠再把「政治」交給轟然運轉的國家巨靈。
臺灣書市這幾年引入的幾本眾要作品,如《憤怒與希望:網際網絡時代的社會運動》、《為什麼上街頭?新公民運動的歷史、危機和進程》、《如何在二十一世紀反對資本主義》,其實都和本書一樣,在不同學科、不同取徑中,尋找讓普羅大眾得以深化民主氣質的培力方案。也許我們不需依賴組織嚴明的革命黨派,光是人們「獨立、清醒地打造屬於個人的日常生活」,就可以創造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你曾經想過嗎?也許闖紅燈、亂丟垃圾、上課玩手機、參加線上遊戲公會、在繁重加班時刻當薪水小偷、在頂樓陽台自種蔬果養蜜蜂,這些「亂七八糟」、「任性而行」的小事,都可能是一種最具公共意識的思想武裝。起碼,斯科特就會這麼說。無政府主義正是從底層和庶民的微觀世界裡,重新恢復必須向下扎根的民主政治,一如無政府思想的核心信念:只有來自平凡尋常,才能真正成就偉大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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