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金的蠱惑下,哥倫布(Cristoforo Colombo,1451?- 1506)於1492年完成橫渡大西洋的夢想──開啟大航海時代,意外讓美洲登上世界舞台。起初,美洲是一個披著東方虛幻外衣的想像世界,她是哥倫布魂縈夢牽的東方,而被稱為「印度」(Indias);爾後,她是征服者追求名利的新世界,虛構出的「黃金國」(El Dorado),令征服者前仆後繼投入探險工作。
美洲是這個被征服者「發現」的「新大陸」,其實跨越了數千年歷史,追溯至前哥倫布文明,歷經西葡等國三百年的拓殖,再鋪寫兩百年的獨立建國史。十九世紀中葉以降,這個大陸卻出現兩個強烈對比的美洲,以格蘭河(Río Grande)為界,北邊是團結強大的「盎格魯撒克遜美洲」,南邊則是分崩離析的「拉丁美洲」;一個是冷靜深沉,另一個卻是喧鬧不已。
塞巴斯丁·繆斯特所繪之美洲地圖,1540年出版。(圖片來源/wiki)
世界歷史對拉丁美洲著墨不多,坊間有關拉丁美洲史的書籍亦不多,或者,如何寫好一部「真正」的拉丁美洲史並不容易。作家瑪利.阿拉納(Marie Arana)藉黎諾.岡薩雷斯(Leonor Gonzáles)、卡洛斯.布爾戈斯(Carlos Buergos)、哈維爾.艾爾波(Xavier Albó)這三位永遠沒有交集的真實人物,從今日回溯往昔,以「白銀」、「刀劍」與「石頭」為主軸,貫穿拉丁美洲千年歷史,穿越兩大洲,勾勒出荒謬與矛盾的悲劇輪廓。「白銀」係寶藏,「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拉丁美洲因此招來禍害;「刀劍」是暴力,承襲自征服時期的殺戮,至今在拉丁美洲仍時時掀起腥風血雨;「石頭」乃信仰,舊信仰與新宗教在孤寂中磨合,投射出拉美人的堅毅本質。
「白銀」、「刀劍」與「石頭」多麼貼切的標題!那是火、血與淚所交織的歷史。瑪利.阿拉納筆下的三道枷鎖,彷彿宿命,代代輪迴。世界上鮮少地區如拉丁美洲一般,將試煉化為力量,將殘敗化為絢麗,更能從死亡中重生。不必諱言,拉丁美洲以白銀、刀劍和石頭刻劃歷史傷痕,同時也鑲嵌出瑰麗的馬賽克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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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是征服者的動力。西班牙征服者消滅了阿茲特克和印加兩大帝國之後,大肆搜括財富,但仍不滿足,甚至因分贓不均而彼此殘殺。接著,征服者盲目找尋傳說中的西波拉(Cíbola)七座黃金城,從墨西哥到加勒比海,再到佛羅里達,卻遍尋不著,有鎩羽而歸,也有死於征途。然而,前人的挫敗並未嚇阻機會主義者,繼西波拉之後,黃金國傳言沸沸揚揚,再加上亞馬遜女人國傳奇,貪婪結合了慾望,征服者一步步踏入叢林陷阱,而迷失於葛藤之中……
征服者沉醉在淘金夢之際,陸續在墨西哥高原、安地斯山區發現豐富銀礦,拉丁美洲於是掀起白銀狂熱。其中,玻利維亞的波托西(Potosí)在兩百年間(1600-1700),憑一己之力輸出超過一億公斤的白銀。「白銀」被用來為地方命名,也豐富了西班牙文辭彙,例如:在《唐吉訶德》裡,即出現「等值於一座波托西」(Vale un Potosí.)一詞,即「價值連城」之意;或「聲響如銀一般」(Suena como la plata.),指人的聲音或笑容甜美。
在「前哥倫布」時期,黃金、白銀等貴金屬象徵神聖,通常製成神像、器皿、或裝飾神殿,有宗教功用,也與其他寶石一起做為統治者身上的飾物,藉其耀眼光芒增添統治者的神權。西班牙拓殖者卻覬覦貴金屬的通商價值,的確,西班牙在拉丁美洲所鑄造的銀幣流通全球,係當時國際上最受歡迎的貨幣,西班牙因此實踐全球化夢想。西班牙不斷揮霍拉丁美洲殖民地的財富,或以高價值銀幣換取低價格商品,或支付歐洲戰事費用,或被權貴貪污中飽私囊,殊不知波托西也有枯竭的一天。
為了開採更多的白銀,西班牙拓殖者引進「汞銀混合法」,改善傳統提煉白銀的缺點,汞卻在提煉過程中殘害礦工的健康。有些礦區,將古印加帝國服役性質的「米達」(Mita)制,改為奴隸制,強行徵召各地原住民奴工採礦,爾後這奴隸制被改為納稅制,最後則變成薪資制,唯一不變的是,礦工成為貪婪拓殖者的祭品:
多數人終身束縛於那些礦坑,他們的妻兒亦然。身陷冰冷漆黑的水銀豎井之中,礦工可能會掉牙、失明,並且在劇烈痛苦下英年早逝。
玻利維亞的波托西(Potosí)(圖片來源/wiki)
拉美各國獨立後,政體改變了,但角色不變,依舊是世界原物料的供應地。除了黃金、白銀之外,銅、錫、鎢、鉛、鋅、銻、鈾、石油等礦產紛紛被挖出,蓊鬱林地改種蔗糖、咖啡、香蕉等經濟作物。旖旎風光全走樣,環境遭有毒物質污染。龐大經濟利益大多由歐美跨國企業所攫取,拉美底層社會依然一貧如洗,在受污染的環境求生,而黎諾.岡薩雷斯只是其中一例。瑪利.阿拉納如此描寫:
代代困於黃金的寄望而勞動,在本地的赤貧環境裡生活,靠著撙節度日勉強能煮頓晚餐。世界繁榮並未讓他們的生活變好。
從拓殖者到跨國企業,機會主義者不斷掠奪拉丁美洲,儼然血管被切開、內臟被挖出、四肢被截斷,在苟延殘喘中自生自滅;同樣,暴力籠罩著拉丁美洲,彷彿殺戮、滅種是永世的詛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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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哥倫布文明的武器為石頭、銅器、斧頭、狼牙棒、彈弓等,與征服者相較之下,顯得落後許多。(圖片來源/wiki)
西班牙人抵達之前,「前哥倫布文明」充斥著尚武精神,不少文明並有活人獻祭。死亡對前哥倫布文明而言,是英雄淬鍊的旅程,開啟另一個生命,而活人獻祭蘊涵犧牲個人救贖群體的美德,展現利他主義,豐富人的存在意義。然而,活人獻祭過程血淋淋,令初來乍到的西班牙征服者膽戰心驚,處於文藝復興時代的西班牙人視活人獻祭為離經叛道,甚至訛傳原住民是食人族,於是以教化蠻族為由,同時受到黃金的迷惑,而將征服的殘暴行為合理化。前哥倫布文明的武器為石頭、銅器、斧頭、狼牙棒、彈弓等,與征服者的槍砲和長劍相較之下,的確顯得落後許多。對西班牙征服者而言,長劍象徵王權、軍力與榮耀,係勝利的標章,劍把形似十字架,自十字軍東征以來即是除妖降魔的聖器。
1521年,西班牙征服者科爾特斯(Hernán Cortés,1485-1547)以75天的時間,攻下阿茲特克的都城特諾奇提特蘭(Tenochtitlán,即今日的墨西哥城)後,整座城市幾乎成了廢墟,伏屍遍野,景況慘不忍睹。隨之,馬雅部落陸續遭到浩劫,印加帝國也同樣難逃亡國命運:
只花了比兩個小時多一點的時間,天光尚存之際,全部隨行隊伍盡遭殲滅。從頭到尾沒有一個印地安人曾舉起武器對抗西班牙人。
西班牙能以寡擊眾,不全然歸功於武器精良,真正讓美洲原住民無力招架的武器是天花、麻疹、斑疹傷寒、流行性感冒等疫病。長劍、火槍與病毒令原住民陷入人間煉獄。
從前哥倫布文明的利他主義,到殖民政府的高壓統治,再到獨立建國,拉丁美洲不斷死而重生。二十世紀初,歐美跨國企業挾帶豐厚資金進駐,與拉美獨裁者勾結,以經濟發展為由,任意破壞拉美國家主權。更為甚者,歐美跨國企業為了攫取更多利益,甚至暗地鼓動戰爭,撕裂了拉美國家血濃於水的民族情愫,也導致戰敗國瀕臨破產邊緣,而被迫大開門戶,任由歐美企業予取予求。
拉丁美洲在混沌中載浮載沉,墨西哥農民起義,古巴甘蔗園工人投入革命,尼加拉瓜礦工加入民族解放陣線……若長劍是征服者的徽章,砍刀則是農民與工人的標誌,代表力量,更象徵革命。外國干預、游擊戰爭、農民革命、礦工起義、民粹運動幾乎占據了二十世紀的歷史扉頁。長期內戰的結果,社會極度動盪不安,砍刀不再是革命之刀,而是犯罪工具,當黑幫、販毒集團崛起後,AK-47等精銳武器則取代砍刀,許多拉美城市淪為犯罪之都,販毒、走私、綁架、謀殺層出不窮。
瑪利.阿拉納筆下的卡洛斯.布爾戈斯只是紛擾世紀裡的縮影,對人生充滿忿恨,而意圖「以暴制暴」。拉丁美洲囿困在暴力迷宮中逾五百年,只能在挫敗中締造神話,在神話中幻想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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瓜地馬拉的提卡爾(Tikal)曾是古代馬雅時期最強盛國家之一的首都。(圖片來源/wiki)
石頭是前哥倫布文明的神話,據信,石頭是大地女神身上的骨頭。石頭象徵神權,代表力量、正義,也具依靠與庇護等意義。前哥倫布文明不識輪子為何物,亦無役獸協助工作,卻能開採沉重巨石,並興建出宏偉壯觀的神殿,象徵宇宙的中心。例如馬雅文明的金字塔均以高聳為特色,位於瓜地馬拉提卡爾(Tikal)的二號金字塔高達50公尺。
另外,在冶鐵技術不足的情形下,僅以簡單石刀雕刻出巨大神像。奧爾梅克(Olmeca)文明的17尊出土頭像,均由單塊巨石所雕刻而成,每尊五官清晰,表情不盡相同,最大尊高3公尺,重達25噸。在墨西哥杜拉(Tula)遺址上,托爾特克(Tolteca)文明的戰士石像高約4.5公尺,展現尚武精神,不僅人像表情栩栩如生,身上的服飾線條亦十分細緻。阿茲特克的太陽石(日曆石)為一整塊巨石所雕刻而成,直徑3.5公尺,重達24噸,雕刻出阿茲特克人的宇宙觀與宗教觀。這些殘存的巨石不僅是外國觀光客打卡的熱點,也在拉美人心中屹立不搖,儼然空無中的精神食糧!
西班牙的伊比利文明亦崇拜巨石,兩塊巨石對峙後,前哥倫布文明處於下風。征服者破壞特諾奇提特蘭的大神廟,以西班牙都市為藍圖,興建主教堂,墨西哥城由此誕生。同樣,印加帝國的都城庫斯科(Cuzco)太陽神廟亦難逃遭破壞的命運,西班牙人搜括神廟內的黃金,仍不放過牆上的金箔,並為了挖掘更多的黃金而拆下神廟的圍牆,最後在原址上興建聖道明會修會:
當舊世界遇見新世界那一刻,就想對這片大地傳教:在所有公共場所設立十字架,在本地人的神聖石頭上疊放建築基石。
西班牙殖民者拆毀位於祕魯的庫斯科太陽神廟,在其遺址上利用其基礎興建修道院和教堂。(圖片來源/wiki)
隨著西班牙成功征服拉丁美洲,道明會、耶穌會、方濟會等修會團體也跟著進駐,教堂、修道院成為殖民城市的建築特色。除了米達制之外,殖民政府亦實施分配制(Repartimiento)、委託監護制(Encomienda),將原住民納入勞動體系,從事耕種、挖礦、勞役等工作,並由教會負責教化原住民。天主教文化的傳布蘊涵破壞與重建、殺戮與新生的矛盾對立,借用瑪利.阿拉納的說法,那是「以石頭壓制石頭」的高壓政策,殖民政府並設置宗教法庭,監控人民對天主教信仰的忠誠度。
石頭是信仰,也代表堅毅的心!兩塊巨石長期磨合,再加上非裔等文化的濡染,拉丁美洲的天主教信仰悄悄產生變形。正當游擊隊譜寫革命之歌,「解放神學家」也拿起武器,捍衛窮人及受迫害者,哈維爾.艾爾波親眼目睹同儕一個個成為暴力的犧牲品,身為神職人員,他陷入教會改革與轉型的兩難之中。
三道枷鎖,三個人物,環環相扣。透過瑪利.阿拉納的筆觸,拉丁美洲看似沉重黑暗,卻流瀉出堅毅本質與豐富生命力,應證了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ía Máruqez,1927- 2014)筆下的那個上校,儘管眼前飢寒交迫,卻對無法預知的未來充滿信心;也宛如生活在老卡斯楚(Fidel Castro,1926- 2016)時代的多數古巴人,深信社會主義改革,即便面對生活窘態,依然故作姿態,而大喊:「前進,不停前進!」
她是金座上的乞丐,她也是世界毒品的轉運中心,她更是有自癒能力的堅毅大陸,努力化歷史傷痕為繽紛的馬賽克文化!
作者簡介
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文哲學院拉丁美洲研究博士,現任淡江大學國際事務副校長。專研拉美文學與文化。學術工作之餘,不時探訪拉美,足跡遍及拉美各國。
著有《魔幻拉美》、《加勒比海諸國史:海盜與冒險者的天堂》、《加勒比海的古巴:雪茄與蔗糖的革命之歌》、《魔幻古巴》、《美洲古文明的時空膠囊》;譯有《玻利維亞日記》、《公羊的盛宴》(合譯)、《三封寫給獨裁者的信》(合譯)、《從橄欖樹,我離開:羅卡的十二首詩.畫》等,並為多本台灣出版的拉美小說撰寫導讀、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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