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最近去了玻利維亞，當然看了烏優尼（Uyuni）的天空之鏡，同時也去了周邊城鎮波多西（Potosí）。不同於天空之鏡不食人間煙火，波多西是有血有肉有傷有痛的城市，連在那裡參加的遊程都辛苦到讓人笑不出來。看了他的照片，讓我想起之前的「體驗」之旅，那真的是一趟黑暗旅程，試一次就夠了，完全不想再試。
波多西由於盛產銀礦，在最富庶的時候可以用銀子從波多西搭一座橋到西班牙。但挖礦的工作條件與毒性，讓好幾百萬人因為銀礦喪生。隨著礦業的萎縮，波多西不再如同往日耀眼，但挖礦的傳奇仍在此地流傳。在鑄幣廠逛一圈，可以聽到滿滿的因礦暴富也因礦暴慘的故事，我當時聽到礦工失明餓死被虐待等慘劇時全身寒毛直豎，不曉得是鑄幣廠太冷還是歷史太讓人心寒。
在波多西唯一的體驗遊程就是當「半日礦工」（要當一日也可以，但多半人會放棄）。旅人間流傳這個「旅程」很真實，就是跟著真正的礦工進入空氣與環境極差的礦坑。我本來沒有太大的興致，但每天早上吃早餐時，都會聽到其他旅人聊到這個體驗，沒有人說「好玩」，而是說：「那是個鬼地方，不過還是可以去看看。」
玻利維亞南部城鎮波多西以銀礦聞名（圖片來源 / atlasobscura）
我可能是被「鬼地方」所魅惑，最後還是去了。出發前，每個人領一套礦工服，每一套都有破洞，連口袋都破了，放不了手機與硬幣。幾個旅行者一起窩在很破爛的麵包車，先被載去市集採買送給礦工的禮物：古柯葉、香菸、酒精濃度達90 %的烈酒，然後就直奔小鎮旁的富貴山礦場（Cerro Rico）。礦坑裡頭彎彎曲曲，順著地底的結構高矮不一，有許多路段幾乎要爬行才能穿越。老實說，我才走兩百公尺就想回頭了，尤其裡面空氣極糟，不時傳來爆破聲。念及坑洞極黑又像迷宮，我獨自撤離可能會走失，只好忍耐著看礦工工作、忍耐著看他們祭拜的神祉、忍耐著瓦斯的氣味瀰漫、忍耐著雙腳一直踩進積水裡。兩個小時的礦坑巡禮就像一世紀那麼長。當大夥兒狼狽地走出坑道，被第一束光射穿眼簾時，人人鬆一口氣。一群人在礦坑口呆坐好久，不發一語。
波多西的礦工體驗行程（圖片來源 / greengo tours 、globotreks）
儘管很寫實，這終究是一場「體驗」旅程，再怎樣鬼的鬼地方，當它變成旅程時都有結束的時候，但對在裡頭工作的數百人，這是沒完沒了的現實人生。「這工作通常都是一直做到死。」導遊幽幽地說。回到旅館，我放任蓮蓬頭一直沖洗，想沖走身上所有粉塵，地上的積水一片混濁。
我不會推薦到波多西的旅人去走這一遭，但如同去過的旅人，我也會說：「那是個鬼地方，不過可以去看看。」帶著未知與潛藏危險的鬼地方一直都能挑逗旅人的好奇心，相較於像極了壁紙構圖的奧地利真善美山湖景致，讓人摸不著頭緒、激起複雜情緒的鬼地方往往有讓人一言難盡的魅惑力。我承認離波托西四小時車程的天空之鏡很美，它是超夢幻的背景、適合網紅擺拍（我一直覺得天空之鏡的旅程是為了美拍而存在，負責承辦的旅行社無須講解歷史、地理、人文故事，而是需要會找拍照點，司機要很會借位攝影，拍出有趣的照片與短影音，這一點專辦亞洲旅人的旅行社Hodaka真的很厲害）。但波多西這種礦坑之旅，很像直搗一個地方的心臟肝臟與腸胃，在它的臟器裡旅行，看見它的養分來源，同然也沾染了排泄物。
鬼地方其實是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的另一面，它也是觀光的，但常常是一個旅遊地的陰影處。Netflix的影集《黑色旅人》（Black Tourist）就是集近期鬼地方大全，主持人、紐西蘭記者David Farrier參加的都是鋌而走險的旅程，諸如：體驗偷渡客穿越美墨邊境、實地測試日本福島輻射線的核能旅遊、到中亞核爆現場的湖泊游泳、由毒梟身旁的殺手帶路認識哥倫比亞。一趟又一趟看似走偏門的旅程，其實都是為了尋求真相，然而少了糖衣包裝的真相之旅，已非用「好不好玩」可以討論，當涉入真實過多，旅人甚至不想面對這種真實，進而放棄旅程。這也是旅行的弔詭之處。
圖外之地：39個從地圖上逃逸的地理異數，一場新烏托邦的世界探尋
地圖之外：47個被地圖遺忘的地方，真實世界的另一個面貌
英國地理學家阿拉史泰爾．邦尼特（Alastair Bonnett）在《地圖之外》（off Map）後出版了《圖外之地》（beyond Map），從最極端的烏托邦伊斯蘭國，到日本新宿站的鬼魂隧道，他走進了一個又一個無法在google map明確標示的地點。它們不是祕境、也非新景點，有些其實是心理風景的折射。當作者置身於被稱為「東京百慕達三角洲」的新宿站、企圖尋找傳說中鬼魂蹤跡時，他驚覺自己也是鬼魂。他寫道：「我讓自己進入沒人記住、也不記住任何臉孔的恍惚狀態，但這感覺好熟悉、近乎療癒。即使我是突兀的外國人，只是在如此熙來攘往的地方，任何人的公開存在其實幾乎都不被看見；每個人都看得見你，但你什麼都不是，跟其他人沒什麼差別。」
《圖外之地》出版後，很多人問Alastair Bonnett該去書中哪個鬼地方度假？他反而說：「別搭飛機或開車到哪裡，只要踏出家門，往沒走過的地方前進……我越來越相信，散步才是旅行唯一的方式。」說得越淡定，越勾起人的想望，就像鑽進波多西礦坑後的旅人會說的：「那是個鬼地方，不過還是可以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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