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耳其女人會把絨布蓋住鏡子,或者讓鏡子面對牆壁,這是一項古老的東方傳統,認為人花太多時間盯著自己看是不健康的。諷刺的是,現代社會最大的危險就是太相似的社群 […]我們與自己相像的人形成小圈圈,再來開始對其他小圈圈的人產生刻板印象。我認為,超越這些文化圈唯一的方式就是說故事,故事的藝術。故事無法破壞邊境,但是可以在心牆上打洞,讓我們得以窺見他人,甚至喜歡上這個視野。」
──艾莉芙・夏法克(Elif Shafak)
艾莉芙・夏法克(Elif Shafak)是土耳其裔小說家,以英文與土耳其文寫作。如許多國際知名的小說家,她的作品充滿精采的深描細節,忠實反映她深愛的土地與文化。生動的人物在古老的城市裡穿梭,愛恨情仇,生死未卜。你會深深陷入小說主角的生命,與那個民族的命運,直到你分不清楚她究竟是在述說她的故事,還是你只是透過她在閱讀自己的故事。
《倒數10分又38秒》主角是一位住在伊斯坦堡的妓女,萊拉。人死後意識不會立刻消逝,萊拉慘遭謀殺後,她還有10分又38秒回顧一生——充滿生命力的一生。表面看來,萊拉遭遇眾多傷害與打擊,少女逃家墮入風塵;但翻開她生命的細節,她滿有好奇、奮鬥,不斷在新的挑戰之中找到出路。她與愛人朋友相親相愛,到死後都受眷顧。
本書第一個引人入勝的主軸是性。性是生命的泉源,是世間最神奇的力量。性能無中生有,性能消弭隔閡,讓相異相反的兩極合一,在合一裡創造新生。正是因為性的力量如此強大,招引來的惡意惡靈惡事,從未少過;性有多美好,其肇引之惡就有多大。
很長一段時間,萊拉是家中唯一的小孩。生母是父親的第二個妻子,為了求子而娶來的年輕妻子;萊拉一出生就被父親送給元配,「把這個孩子給她,妳跟我再生更多孩子。」從此生母變成了阿姨。年輕的生母不斷懷孕,又不斷流產,她的性是一副工具,身體是一道門,有許多孩子叩門了卻沒有進門。直到生母失去理智,直到父親失去希望。
父親的弟弟,萊拉的叔叔,從萊拉小時候就一直性騷擾她,等萊拉長成少女時又強暴了她——而萊拉懷了孕,兩個月後流產。萊拉拒絕父親安排的婚姻,決定逃家。女人的性可以帶來新生命,但這個家族的男人不懂得尊重女人的力量,輕蔑以對,誤以為操控、玩弄能將女人圈養在家族內。萊拉的出走不是偶然,她是父親唯一的骨血,她的反骨是為自己、也為家族的女人伸張正義。
萊拉在大城市裡窮困潦倒,人口販子把她賣到妓女街。成為妓女之後,性反而不再是議題。她的性與她自己在一起,從家庭的控制當中解放出來,成為萊拉擁有的資本,為她在城市裡掙得一席之地。任何能夠看見這一點且尊重這一點的人(而這樣的人其實不在少數),成為萊拉真正的親人。
第二個令人印象深刻的主軸,是市井的生命力。仗義每多屠狗輩,講義氣的多是從事卑微職業的一般人。萊拉死後,五個朋友冒雨到無主墓地,把她從墓穴裡挖出來,帶到大海下葬。這是一群市井小民,奇怪的組合,在半夜開著破爛的車子乒乒乓乓前進——潔米拉是外國妓女,娜蘭是變性女人,甄娜是兔唇侏儒,修美拉是無家的駐唱歌手,而席南是萊拉的青梅竹馬——但他們是為愛而結合的一夥人。在這個世界上,他們是萊拉忠心守護的家人,而他們也忠心守護萊拉;他們要送萊拉最後一哩路。
我想起吳念真導演的《人間條件三》。同樣是一群在城市邊緣打拚的人,三個年輕學徒都喜歡隔壁麵攤的漂亮少女。青春多舛,一個少年因工殤失去兩隻手指頭,少女被老闆強暴;於是一個少年仗義殺了老闆,鋃鐺入獄。少女發現自己懷了孕,工殤少年挺身而出與她結婚,而第三個少年默默退讓,默默守候,為獄中的朋友寫信九年,假造一份盼望。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小人物的大愛。那樣沉重的命運壓在身上,但少女少年有一種天真的愛,幻化一生的悲劇為祝福。少女對著少年們說,我懷孕了,我想生下來,「如果拿掉小孩,我會想一輩子,但如果生下來,小孩就是我的,我會好好帶他。誰願意幫助我,暫時當這個孩子的父親?」工殤少年與少女婚後,自行跑去結紮,不要自己的孩子。「以後若有兩個孩子,我怕我會偏心,不如一個就好。」天真的擔憂,素樸的解方,一旦拿定主意就一輩子走到底。因為純樸,因為甘願,所以命運舉重若輕。
社會邊緣處,愛很清晰,愛其實是平凡無奇的力量,任何人都有。萊拉的情人達阿利是熱衷革命的大學生。達阿利也是顛沛流離的移民之子,同樣有憤怒而渴望自由的靈魂,他痛恨資本主義制度壓榨勞動階級,他嚮往一個屬於左派的平等世界。達阿利以平等對待萊拉。「我來是因為我喜歡看到妳,而且,在這麼扭曲的制度裡,有誰是正常的?」達阿利最後跟萊拉求婚,萊拉穿上細緻的蕾絲婚紗,從妓院裡出嫁,所有人都湧上街歡送她。沒有人能剝奪他們的快樂,早上誰先起床誰就先煮茶,早餐是烤麵包,鹽烤青椒,還有跟街頭小販買的芝麻圈,搭配淋上橄欖油的白色起司方塊和兩枝迷迭香。沒有任何命運的悲劇可以打擾相愛的人,即使達阿利死於街頭暴動,即使萊拉死於謀殺——當一群相愛的朋友相聚,他們仍然聚集在萊拉與達阿利的公寓裡,餐桌上有一疊「浪馬軍」(Lahmacun,碎肉薄餅),有蘋果跟咖啡,有一盤剛起鍋的哈爾瓦酥糖。
「我們應該在酥糖上放根蠟燭,萊拉隨時都在找藉口把晚餐變成慶祝會。」
浪馬軍(Lahmacun)薄餅
哈爾瓦酥糖(Halva)
《倒數10分又38秒》或許描述的是悲傷的故事,但她的神氣並不失意。
我難以忘懷的是那些飽滿的色彩,氣味,質地。萊拉宴客的美食,有葡萄葉捲飯,油炸淡菜,糖漬木梨跟凝脂奶油(clotted cream)。萊拉童年的女眷,在除腿毛日擠滿客廳,蜂蠟在廚房爐火上沸騰,甜膩的氣味飄散出來,所有女人又懶又忙,腿開開躺在沙發上,忙著吃忙著喝忙著八卦。連萊拉的死都充滿令人著迷的細節:她的金色亮片裙,她右腳踝的黑色玫瑰,她在意識流失時想起燉羊肉,威士忌,荳蔻咖啡——強勁,濃烈,漆黑。像是這本小說。
美好的文字不只在心牆上打洞,更是高能量的載體,直接穿透物理和時間的距離,直接精準連結我資料庫當中僅有的歐亞記憶。渲染開來,我體內興起一場叛變。此刻我是飢渴的旅人,我現在就想突破重洋抵達伊斯坦堡。現時這一刻,那港是我靈魂的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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