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殺兒子,有罪嗎?帕慕克的小說《紅髮女子》問:「沒有一個人會要東方的父親付出代價嗎?」殺子,是悠遠的傳統。希臘神話中,時間大神克羅諾斯不斷吞食兒女,母親藏起兒子,兒子長大後就殺了父親,讓他付出代價。但接下來人類文明傾向袒護行凶父母,《格林童話》滿是各種父母謀殺兒女的失敗嘗試,〈糖果屋〉父母把年幼的兒女趕出家門,實際是不見血的謀殺。鵝媽媽童謠唱道:「我媽殺了我,我爸吃了我……」都是歐洲週期性戰爭饑荒的時代,農民生活黑暗面的遙遠回聲,使童話往往結束於親子和解:「兒女殺了巫婆、劫回財寶給父母,解決了吃飯問題」,不要父親付出代價。
《紅髮女子》引用《舊約》神要亞伯拉罕殺子,亞伯拉罕掙扎、最後服從,證明對神的信心堅定,因而蒙福。乍看亞伯拉罕像電影《鬼店》裡追殺妻兒、揮斧斬門的傑克尼柯遜一樣瘋狂,其實我們也受同樣的古老訓誨滲透而絲毫不覺。約十年前,中國出版的自製系列繪本、青少年讀物,開始在台灣大量出書時,翻閱發現這些繪本用二十四孝「郭巨為母埋兒得黃金」來教育兒童孝順,我震驚。難道可以告訴幼童「父親殺你是美德,值得上天獎賞。因為他們都同意,阿嬤比你更值得活下去」嗎?這真是精神上殺子的洗禮。但從作者、繪者、編輯、發行、書店到讀者,似乎沒人覺得不妥,大家都是這麼被教大的。在把妻兒連同牲口、田畝都視為男人的財產、歸父親全權處置的社會,沒人要東方的父親付出代價。有時人們每晚聽見公寓鄰居打小孩也不報警,因為知道報警也解決不了的,能把小孩送走嗎?誰養?所以放棄干預。在某個隱密的層面上,我們全是殺子狂而不自知。
書中感嘆,一個文明的本質,影響它思考弒父和殺子的方式。
《紅髮女子》繼承了這殺子文化,將它放在互動中反思,說出了兒童發展心理學的發現。主角少年傑姆的父親高大英俊、愉快開朗,從不干涉他,只鼓勵他,但他卻做不了自己。若父親斥責他,他無感,只是遵從。但他17歲打工去幫人挖井,挖井師傅斥責他,他卻會受傷、憤恨。憤恨並不是因為師徒沒有感情,反而是因為他從師傅身上初次建立了父子的親密感情。傑姆的父親貌似親切,實際對妻兒很疏遠,全心投入左派的政治運動。
讀者領悟,父親對傑姆的親切,是待客的禮儀,誰不想在訪客面前表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呢?父親也想。傑姆成年後,回憶小時學游泳,泳池裡他每往父親走一步,父親就後退一步。學游泳的故事,表達了傑姆尋求父親時的受挫無力感,兒童無法在長期被疏離下健康成長。傑姆事業有成後回顧,說「和師傅對抗,才造就了我自己」,「想要強勢、決斷的父親」;由單親媽媽呵護長大的繭居族青年安維,也在尋找一個會告訴他「你不可以」的父親,而不要母親溺愛無度、任他予取予求。心理學家河合隼雄談臨床經驗,說有位高中生遇到問題後、長期拒絕上學,父親持續強忍憤怒、相信要寬容、不作為,反而讓兒子痛苦無助。其實這時兒子就渴望父親罵他一頓,重點是要父親拿出真心、直面衝突;而不是繼續假笑、忍耐、逃避。逃避很好,但不是萬靈丹。
父親逃避妻兒,但師傅沒有逃避傑姆。
師傅脾氣很壞、常罵學徒出氣,當然也照樣罵傑姆;但主要行為卻是關心他、在乎他,噓寒問暖,分享自己的感受、分析、判斷,給他講故事,展現工藝專業,期待他繼承挖井事業。所以挨師傅一通亂罵後,傑姆能問出口:「挖不到水,真的是因為我的錯嗎?」一般受虐兒不會問,問了只會被拳打腳踢。這對師徒之間,確曾有愛和理解,師傅告訴傑姆,他小時候被巨人帶到宮殿享用佳餚盛餐,滿桌胡桃殼、蜘蛛軀殼、魚頭魚骨,但因為背後傳來女人的哭泣聲,害師傅一口也吃不下。
另一個故事是,兩座大山怒目對視數千年,不曾互相瞭解。
師傅在說什麼?垃圾怎會是盛餐?讀者可以把這兩個故事看作是師傅的名片,迂迴的身世告白。不言而喻,兩座大山鬥氣,隱喻孩子仰望父母吵架,無奈絕望的心情。滿桌垃圾本來就不能吃,為何師傅說成是盛餐?因為哭泣的女人就是師傅的母親。雖然老婆誠心煮了滿桌佳餚,老公仍然找碴,夫妻仍然吵架,孩子仍然崩潰。既然孩提時的師傅面對佳餚卻一口也吃不下,那麼佳餚等於垃圾。傑姆的父親是一個待他生疏客氣的外人,精心打理他那精緻完美公眾形象的面具,想用放縱來收買兒子的愛。如果用姿態來表達這對父子的關係,可以說,當傑姆伸手尋求他時,父親像是拍去肩上灰塵那樣閃開傑姆:「別碰我,你會弄髒我的衣服,我怕你毀了我的妝容。」師傅卻試著向傑姆傳達傷痛、脆弱,他伸手尋求傑姆的理解,想要有所連結。
在小說開頭,傑姆閒來看人挖井,旁觀師傅常一出井上地面就飆罵那些學徒,所以一看到師傅出井,傑姆就迴避,以免學徒們被看見挨罵而覺得丟臉。說明傑姆對學徒挨罵感同身受;並且面對衝突時,傑姆嫻熟於避禍保身之道,鑑風辨色,速速閃人。小說沒說,但這就是父母吵架時,9歲的傑姆學會的反應模式:不要選邊站,也不要反抗、制止,只要躲開,逃避,假裝不知道就行了,重要的是替父母留面子。也許因為傑姆從小就把服從做到無上貼心、以客為尊,所以師傅選中了他當學徒和繼承人陪伴自己。但也出於同樣的原因,傑姆在利益衝突的關鍵時刻逃避了。他無法反抗自己被長期培育起來的懦弱。
挖井,隱喻從建立親密關係中探底,在碰撞中瞭解自己的極限,逼視自己的陰暗面。書中對此有段精彩描述:師傅說,有時候,沒有經驗的挖井人會覺得堅硬地層既深且廣,看似沒有盡頭,但是必須堅持下去。因為岩脈像血管供應養分,傳送土地的生命活力。他在說什麼呢?傑姆的懦弱,師傅的暴力,或你親密對象各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缺點,乍看是障礙,有時簡直無法再繼續相處,你覺得這地方挖不到水了,放棄、離開吧。可就是這些缺點,支持了這個人活到現在。逃避對傑姆很有用,罵人宣洩對師傅很有用。
作者來回隱喻出神入化,書中感嘆人工挖井改為機械鑽探後,效率太好,一度供水充足;結果是地下湖、含水層枯竭,井得打到70米深才有水。這隱喻什麼呢?關係的速成,業務話術書籍承諾教你《跟誰都談得來》,也就意謂關係的死亡。傑姆少時感嘆,往昔有錢人會覺得應該像當父親一樣負起責任,但現在不負責任了。成年後又說:「現代人迷失在城市的混沌中,多少會變成沒有父親。」這是什麼意思呢?其實傑姆成年後當建商致富,也變得唯利是圖,只想拆遷賺取暴利、對居民不負責任。意思是,傑姆潛意識知道,小時候應該有人為他負責任,並且負責教他要對別人負責,這樣他成年後才能學會替自己負責。但當初沒有人為他負責任。
傑姆的妻子害怕安維威脅傑姆,指責安維是西化的個人主義者,叛逆成性。青年安維也罵傑姆夫妻是西化的世俗主義、個人主義者,不信神、邪惡,只想證明與眾不同,卻忘了怎麼做自己。雙方互貼「西化」、「個人主義」等污名,樹立邪惡的假想敵。當雙方完全不認識時,都把對方的錯歸諸西化,表示雙方都活在自己的幻想裡,都恐懼「西化」──恐懼自己不夠服從。這使小說表面上兩代重演「弒父」、「殺子」宿命詛咒,實際上成了黑吃黑互咬。
師傅證明了,父子並非有血緣就會有感情,而要透過師傅照顧、關愛、陪伴和飆罵傑姆,長期累積出感情。父親和傑姆,傑姆和兒子,都徒具血緣、毫無感情。既然父子不關心對方過得好不好,而都只在乎對方愛不愛我,相信對方該服務於我的自我感覺良好,兩個人都自私,像書中引用的史詩,父子各屬敵國,頭盔蒙面,互不知情地戰場互殺,顧忌的也就限於殺人刑責。母親當場戲劇化的搥胸哭泣,益顯骨子裡三方各自算計的冷酷無情。構成弒父、殺子,不能靠血緣,要有感情基礎。所以第二次的弒父、殺子,並非重演,而只是暴露現代關係的含水層枯竭。第一次才是絕對的。持續一生的沉重罪惡感,只能源自於愛。而愛已盛景難再。
作者寫傑姆一生只有一次的愛與被愛,就是師徒的父子感情,寫得無比細膩溫潤,情意綿長:兩個相愛的人顫抖著不敢說出真心,只能曲折迂迴用故事表達,像山歌對唱。第一輪,師傅先說《舊約》父親偏心兒子約瑟,害約瑟被兄弟們丟進井底想殺他。這是什麼意思?師傅假意責怪約瑟的父親偏心,害兒子們變得盲目。但傑姆發現自己煩亂、憤怒,他的身體聽出了師傅的弦外之音,但大腦還沒跟上身體。師傅無法表達的擔憂是:我怕你會拋棄我。表面是師傅下井工作,命懸於學徒一念忠誠。若學徒挨罵懷恨,要殺師傅、偽裝成意外,根本輕而易舉。實際是師傅喜愛傑姆,傾囊相授,交出了自己,害怕落空。信賴關係並非一次的信任,而是在恐懼和冒險中來回增強而成長的。而此刻師傅被猜忌陰影吞沒,實際上故事是在說「你會背叛我」,我害怕你會背叛我,我相信你會背叛我。
然後第二輪,傑姆知道師傅要用故事讓他服從,於是傑姆說了伊底帕斯弒父的故事,想動搖師傅。師傅聽完說:「你為什麼要跟我說這個故事?」「我不喜歡這個故事。」傑姆知道,師傅聽懂了。伊底帕斯弒父,始於父親拋棄了伊底帕斯,是父親的錯。就算學徒背叛,也是因為師傅的錯。師傅沒有反駁,他初次看見了自己對待學徒的言語暴力。
第三輪,師傅又說了父子認不出對方,戰場自相殘殺的故事。父子長期不知道對方的存在,見面也不知道對方是誰,所以殺死對方也情有可原,只能怪命運捉弄。師傅以此認錯、求情:就算師傅有錯,但施暴不是故意的。這番求情,從此定調了傑姆的人生,確立了作者為傑姆等男人求情的辯詞: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所以我無罪。因為父子不知道彼此的身分、責任,犯錯只是因為過於害怕對方,所以逃避對方。真正有罪的是猜忌、求偶競爭和賤婊子挑撥分化。
小說首要探討男性的主題「弒父/殺子」,先是師徒,然後夫妻、父子接力這場對話,傑姆收集史詩、傳說、古畫……各時代地域的見解。讀者此時若從和傑姆並肩沉溺於這些弒父文獻當中,後退一步注視傑姆的背影,便會看出作者要寫的焦點,不在文獻,而是傑姆的心情。尋求見解,是因為傑姆很不確定。通常人生只要失去方向迷航,就會開始收藏,或說囤積物品。師徒用故事進行山歌對唱之後,傑姆也透過收集故事跟自己對話,反覆思量他弒父究竟該不該負道德責任。與此同時,另一個退居邊緣的兩性主題「紅髮女子」也潛伏暗中,悄然開展。女主角迷上了紅髮這個象徵,藉由英國畫家羅賽蒂畫中的紅髮美女來表達理想的自我,援引「西方人」標榜這個脾氣火爆,果斷潑辣,凶悍而神祕的紅髮新形象,但丈夫沒接受。她丈夫是進步左派,歧視女性。幸好她的戀人想成為作家,而她三次要作家寫她的傳記,就像她是畫家兼模特兒,而作家則是她的筆刷,是她完成自畫像不可或缺的工具。
英國畫家羅賽蒂畫中的紅髮美女(圖片來源/wiki)
冷硬派偵探小說中,往往有位紅髮美女以受害者求助形象登場,同時也是男性慾望的對象,她雙眼迷濛,紅唇誘人,脆弱、驚恐,訴說遭受死亡威脅,身邊一連串的意外,像是有人要殺她。偵探原本視為杞人憂天,但因為缺錢而接下委託,在調查過程中發現威脅是真的,而死亡陰影也逐漸將偵探吞沒,原來幕後真凶就是她。阿嘉莎克莉絲蒂的偵探小說對待紅髮女子比男作家友善,也描述大眾文化對紅髮女子的刻板印象,輕浮、意志不堅,容易受人利用。後人認為,這種印象來自盎格魯薩克遜人歧視日耳曼人,因為紅髮是日耳曼人的特徵。
冷硬派偵探小說的毀滅性黑色女人,是失敗男性投射愛恨交織的恐懼;無數「弒父/殺子」故事中,父子衝突也以搶女人為導火線。《紅髮女子》就是帕慕克版的冷硬派偵探小說。女主角吸引傑姆的魅力不是美貌,而是她發現了主角的存在。初識的當下,只要她看傑姆一眼,傑姆就覺得自己連同身邊的驢子都變得不尋常。她流露「我認識你」熟識的溫柔表情,略帶揶揄的友善眼神,令他看到這世界有多奇妙。在後續發展中,讀者將得知她確實認識傑姆,但不是認識傑姆這個人,而是在他身上認出了別人那可愛的影子。其實對傑姆而言,算是女主角認錯人,但傑姆不知道。
兒子對於被父親看見,情緒複雜:
- 第一次,師徒在工地脫衣沖澡,傑姆洗澡打哆嗦,不是因為水冷,是因為師傅看見他的裸體。
- 第二次,「沒人看著的時候,我才是最完整的自己。隱藏的自我會顯露,為所欲為。若有個父親就近監督,第二自我就繼續深藏不露。」
- 第三次,青年安維說,想要挖出父親的雙眼,無法忍受父親隨時可以看見他。
過程精采點出了「弒父/殺子」並非在動手那刻發生,而是在無數次「看見」中醞釀衝動。看見的地位非比尋常。傑姆知道學徒挨罵怕被人看見,如果沒人看見,還可以假裝沒發生。被看見就落實了。青少年出糗、受罰,若被心上人瞧見,比死還痛苦。為什麼?因為沒人看見時,傷害好比刀鋒擦過皮膚,擦傷也就算了;而心上人深入我們自我形象的核心,被看見受辱,是刀尖戳透心臟,使我們深信自己就是世界上最糟糕、一文不值的那個人。親密關係能喚醒痛苦的自我形象,倍數放大情緒傷害。傑姆、安維非常自卑,所以被「父親」「看見」非常可怕。為什麼師徒顫抖著不敢說出真心,要保持距離,用故事曲折表達心聲?因為傷害對方太容易,受傷也太痛了。
因為傑姆既需要被看見,又害怕被看見,所以當女主角看見了他,那友善的接納也瞬間深入內心,使他徘徊女主角樓下,眺望窗裡的燈光,像飛蛾依戀那溫暖明亮。傑姆不知道,在她的生活中,她既是叛逆的兒子,也是暴虐的控制狂父親。
《銀嬌》
《紅髮女子》以女主角為男人互相競爭、殘殺的臨界點,令人想起《銀嬌》和《外出偷馬》,印證了傑姆的觀察「一個文明的本質,影響它思考弒父和殺子的方式」:
南韓小說《銀嬌》中,情同父子的老、少男作家,爭奪中學美少女銀嬌。老作家孤潔純樸,少女斷定他內心熱情澎湃、實際比晚輩作家還年輕,她愛的是老作家。而晚輩作家唯利是圖,既想橫刀奪愛、又偷竊作品,為此竟然不惜要殺老作家滅口。毫無疑問,父親是對的,兒子是錯的。弒父,罪該萬死。
挪威小說《外出偷馬》中,父子都愛上了哀悼喪子的美女,父親跟她秘密外遇,所以在兒子跟她廝磨偷歡時,父親忽然瞥見這一幕,震驚失手害死了女主角的丈夫。小說並沒有怪罪女主角臭婊子賤女人、紅顏禍水自私害死男人,而收尾收在母親身上:結尾父親失蹤,只把父子辛苦一夏換得的酬勞寄回挪威家裡。獨自養孩子的窮母親,借錢買了車票去瑞典的銀行領這筆錢,才知道錢不但少,不到該有的十分之一;而且還規定不能帶回挪威。遭逢命運打擊,母親該投資買米、麵,還是跑單幫買牛仔褲、手錶回挪威轉賣呢?用這筆錢的三分之二,她替16歲兒子買了一套合身的高級西裝,穿上身判若兩人。讀到這裡時我尖叫:天啊你們很窮,負擔不起這樣揮霍,等他明年長高就穿不下了……但主角少年說,這西裝很好。母子挽著手沿街走走很好。而痛不痛的事我們真的可以自己決定。
痛不痛自己決定,雖是《外出偷馬》中父親對兒子說過的話;但卻是在精神上弒父以後,才會自然而然實現。母親花錢買浪漫、買滿足,也是弒父。廣義來說,弒父就是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所以弒父是成熟、獨立過程中的必經之路,為自己負起責任的重大艱難考驗。很巧,父子衝突中,東方人的《銀嬌》站在父親那邊,西方人的《外出偷馬》站在被拋下的妻兒的觀點,土耳其介於兩者的中間。《紅髮女子》站在父親那邊,將責任歸諸女人,我認為是作者不自覺轉移焦點。但寫作不需要高尚,小說只要反應作者的信念,就能讓讀者從他身上看見自己的逃避,遠比看到「什麼是正確的」更有價值。
如果把責任焦點從女人身上拉回「唯一的弒父」本身,會是誰應該負最大責任?對此我想問,當時的土耳其社會,會不會原諒一個失手打死師傅的學徒,在他負擔得起的範圍內彌補過錯,讓他仍然有機會出獄讀大學,不受歧視,創業成功,過美好的人生?從少年傑姆的反應來看,很明顯不會。為什麼不會?誤殺師傅不同於誤殺路人,正因為社會不原諒弒父,所以也不會原諒學徒誤殺師傅。
在台灣,父母管教失當虐死兒童案,和逆子弒父案,社會厭惡程度的差別,從報導用語上已看得出來。前者是管教失當,暗示管教是應該的,只是不小心過頭,情有可原,語言在找理由辯稱父母是為孩子好,本身沒有錯。後者你沒有辦法說是什麼「兒子要錢失當」不小心過頭,它就是「弒」,「弒」的意思就是你沒理由可講,這比「殺」還要罪惡,違背倫常、絕對禁忌。
它主張父親殺兒子情有可原,因為父親不知道他有兒子、他不知道那是他兒子,總之他被人陷害。但兒子殺父親,旁人就不用管兒子到底遇到什麼情況、有什麼苦衷,總之劈頭大罵人渣、必須死。
讓傑姆決定逃跑的,也是日後一輩子譴責傑姆的,就是「弒」字背後絕對、無上限、父親單向宰制兒子的權力關係。《紅髮女子》的貢獻,是指出我們視而不見的這種觀念。主角在拚命掙脫觀念枷鎖時,才逃出一半又陷了進去,更讓我們體會轉型正義的艱難漫長。它逃出了一半才掉回去,而我們起步要逃了嗎?書中女主角說:「在這國家我們有很多父親:國家、神明、軍隊、黑手黨……」這些父親都在制度性地殺兒子。在洪仲丘命案、在日月明功父母們虐死少年的案件中,我們看清楚是什麼糾纏著我們了嗎?
我們必須逃出去。
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亦參與《字母會》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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