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CCC創作集」編輯群集體請辭事件,引發台漫讀者軒然大波,也讓我們回憶起,從葉宏甲、劉興欽、鄭問、麥人杰、任正華一直到今日,「台灣漫畫」曾有的輝煌和持續的困境。
不過,儘管受限種種客觀條件(日韓作品傾銷、本土讀者不足……等),本土漫畫的健康產業環境猶待我們努力,但是做為華人社會中唯一的民主國度,台灣其實還有著容易被忘記的絕大優勢──言論與出版的自由環境,將可以容納吸收東亞周邊的優秀圖像作者。
慢工出版的《台北來信》,就彷彿看見了「台灣漫畫」的另一種想像──這本書是別樹一幟的紀實漫畫,由旅居首爾的中國漫畫家一匹魚所繪,述說一個「反革命家庭」的三代血淚史。在中國,這樣的家族記憶必然觸犯政治禁忌,然而,百花齊放的台灣閱讀市場,歡迎任何真話暢所欲言。因此可以設想,成為華語、甚至整個亞洲的「另類」圖像作品集散地,或許是「台灣漫畫」除了自製品牌以外的絕佳立足點。
回到漫畫本身,《台北來信》的硬派寫實風格令人震撼,作者一匹魚有深厚素描功力,他使用藍色原子筆刻畫俐落的線條,無論光影對比、空間縱深都極有力度,鉅細靡遺的描繪也讓人陶醉。
一匹魚用藍色原子筆刻畫俐落的線條,細節令人震撼。(圖/《台北來信》內頁)
故事從祖父吳孝陳的喪禮開始。年邁的祖母沈錦賢坐在靈堂前,望著大批等待清空的祖父遺物,憶起兩人總是吵架拌嘴的大半輩子──那來自國共戰爭後,被時代火焰所燒灼的社會動盪;也來自「現代中國」的新生曙光裡,人性必須面對的黑暗誘惑。
祖母望著祖父的遺物,想起兩人總是吵架拌嘴的大半輩子。(圖/《台北來信》內頁)
1948年,解放軍終於進駐老鎮,領導前來拜訪沈家兩位教書先生,要求他們幫忙撰寫宣傳標語。這些由農民和地痞構成的狂熱分子高舉毛主席畫像,口呼「打倒地主、均分土地」。耿直的沈家不願助長這股狂熱氣燄,拒絕了解放軍的要求,同時很快被安上「造反文人」罪名。
沈二先生害怕事態惡化,在動亂中決定離鄉,追隨戰敗的國民黨前往台灣。沈大先生卻決定留守故土,只為見證亂世結束的一日。兄弟倆人在路口告別,從此天涯一方,直到半個世紀後,兩岸開放探親,垂垂老矣的沈二先生才再次回到故鄉。
沈氏兄弟在路口告別,從此天涯一方。(圖/《台北來信》內頁)
而留在家鄉的沈大先生被沒收老宅田地,扔進簡陋柴棚棲身。漫畫裡一幅充滿力道的大跨頁中,沈家老小五花大綁跪在地上,四週的鎮民面孔扭曲高聲歡呼,古籍藏書在熊熊大火中化為黑煙。歷史無語,蒼天不仁,這場私刑審判的背景只有沉沉夜空。
《台北來信》藉由沈大先生長女沈錦賢的回憶,紀錄了這段政治意識型態無限上綱、凌駕撕裂人性的歷史劇變。貧苦農民瞬間忘記數代以來的交情與恩惠,無情批鬥所謂「反動分子」。沈大先生的小兒子沈景松接受了「黨的改造」,對於母親姐姐處處猜忌,要大義滅親,舉報他們「偷竊人民的勞動果實」──反而是家道中落後,沈錦賢倉促嫁給脾氣暴躁的挑夫吳孝陳,才是那個始終保有溫暖、仗義而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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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台灣讀者來說,這本敘事沉重、繪畫精美的紀實漫畫,還從另一個角度補完了年長外省族群的「中國思念」──讀者熟悉的齊邦媛《巨流河》、王鼎鈞《關山奪路》、龍應台《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寫的都是在國共戰爭後,第一代外省族群顛沛流離遷移台灣的記憶。故事的另一面呢?那些留在「社會主義新中國」的親人,他們怎麼倖存於土地改革、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在《台北來信》描寫的沈家遭遇裡,我們看見了被海峽切斷的另外一群「中國人」。
如果對當代中國社會稍微熟悉,《台北來信》的故事就多一層唏噓。沈家被指控為地主、富農,僅僅1950年前後,就有五百萬人在這個指控下被鬥爭身亡。但是中國農民卻沒有自己當家作主的機會,國家很快把所有土地收歸國有,甚至1980年代改革開放後,內陸農工仍遭受低下勞動條件的剝削。在今天,中國內陸農村仍有六億貧戶──沈家大先生若地下有知,想必要感嘆,就算埋葬了他們這些可恨的「封建地主」,農民的生活還是沒有獲得改善,他們犧牲自己,成就中國經濟奇蹟,近年出版的《不存在的3億人》《低端中國》《低端人口:中國,是地下這幫鼠族撐起來的》皆有深刻的報導。
而沈二先生的逃難旅程,則是中國近代史的另一災難。建國後,中共獨尊馬列唯物主義,被迫害的傳統文化菁英紛紛南渡,前往香港和台灣。後來毛澤東再發動文化大革命,破四舊、滅孔孟,立志掃除所有封建遺毒;諷刺的是,這幾年隨著「大國崛起」,中國政權又重拾民族主義修辭,口口聲聲「傳播中華文化」並在全球設立「孔子學院」──沈二先生假如活到今日,難道不會憤恨,當初逼走自己的「砸爛一切舊思想」口號,居然只是政治權宜的短視謊言?
漫畫中還存在某種輕描淡寫的神祕主義,這也讓我們想起了中國「傷痕文學」名作,諸如《棋王樹王孩子王》、《無風之樹》等等。或許因為,面對政治人禍,理性已然徹底失靈,因此人們只有將嚴酷命運委諸某種「冥冥天意」,才可以留下稍微一點安慰。
有意思的是,這本講述「新中國餘事」的《台北來信》,其故事竟在台灣結束。許多年後,沈家長孫來台北旅遊,希望能拜訪沈家二先生在台灣的後人,當他在台北與祖母沈錦賢通話,才驚覺長者已經記憶漫漶、意識不清,因此下定決心,這段國破家亡、至親分離的往事,必須留下圖像見證。
對於經歷威權,但最後成功民主轉型的台灣社會來說,台灣有機會能夠出版不見容於今日強國的《台北來信》,其實不只是憑弔與安魂,更是對國家暴力陰魂不散的東亞近代史所提出的深刻警惕。對於所有的華文讀者來說,與其每每爭辯統獨、左右等分歧,更該擁有的共識其實是:如果一個社會動輒訴諸「主義」、「國家」,那麼真正降生的,恐怕並非民族富強,而將是好幾個世代的集體殘酷、人性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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