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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維中/中文是第一人稱「我」,日文版用字卻略有不同:讀村上春樹《第一人稱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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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氣溫漸暖的春季午後,某日,東京銀座UNIQLO TOKYO旗艦店氣氛有點不同。這一天聚集在賣場的人群,怎麼看都應該像是出現在書店的文青(或老文青),但此刻他們來到這裡,為的並不是新書上市,而是村上春樹聯名款T恤的正式發售。穿梭在印著村上代表作封面的衣服面前,店內廣播不斷以輕快的口吻重複著村上春樹的名字,同時看見不遠處的電視牆,播送新一期《Life Wear》雜誌有村上的專訪,接著另一個轉角,則出現村上書展的特別陳列。那一刻,違和感和新鮮感跨界交疊,成衣店一秒變書店。身為長年是村上讀者的我,心中不由自主浮現三個字的讚歎:「太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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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1979年《聽風的歌》出版以來,村上春樹的名字在世界上沒有一天黯淡過。他通吃純文學和大眾文學讀者,現在竟然還從書市走進時尚圈。我想不出當代還有哪一位日本作家享有如此的光環?總歸一句就是「太厲害」。這樣一位「太厲害」的作家,近期交出了一部最新短篇小說集《第一人稱單數》,在熟悉的敘述風格中,村上春樹這一次徹底發揮「小說」這個文體的特質,跟讀者玩了一場虛實交錯的精彩遊戲,同時隱約透露出過去作品裡少有的心境。

聽風的歌(創作40周年紀念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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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人稱單數

第一人稱單數


▌選擇哪一個「我」就決定了一種距離

《第一人稱單數》收錄共八篇短篇小說,其中一個特徵就是書名的關鍵字,全以「第一人稱」做為敘述觀點。很顯然的,這是村上此次新書想要強調的一個重點。雖然在村上過去的小說中也大量使用第一人稱觀點,但是從前的那個「我」是他以小說語言去形塑出來的人物,跟現實中的他自己有明顯的區隔。對比村上散文作品裡的那個「我」,讀者則很清楚的能辨認村上寫的是他自己(姑且不論散文虛實程度)。作家身分的他,基本上不會混淆到小說中的他,即便他筆下用的字彙都是「我」。

在中文譯本所讀到的故事主述者都是「我」,因為在現代的中文語境裡凡是第一人稱,只有「我」這一種表現,不過在日文中選擇「我」的說法則有好幾種。在日文版原著中,雖然這八篇小說都是第一人稱的「我」,但實際上各篇用法略有不同。第二篇〈奶油〉用的「我」是平假名「ぼく」(boku);最後一篇同名短篇〈第一人稱單數〉的「我」是用「私」(watashi)作結;其餘六篇的「我」則全是「僕」(ぼく/boku的漢字)。

事實上,日文的「我」,在日常中將近有六成男性最多使用的卻是另一個字「俺」(ore)。「俺」、「僕」和「私」語感上最大的差別,是使用的場合跟對方的遠近親疏,及自我存在的定位。簡單來說,「俺」比較有男子氣概,帶著主動積極感,卻有點草根性格,絕不會用在商業場合;「僕」讓人感覺柔和,不強勢,姿態低,甚至帶點孩子氣;「私」最為中立,聽起來正式,職場和商業往來必用,人跟人的關係距離較遠。

在村上春樹的小說中很少見「俺」出現,有的話也多半是出現在角色的對話,幾乎從不用在第一人稱的書寫上。在《第一人稱單數》這本書裡首先沒有「俺」這個字,用的是他作品中向來慣常使用的漢字「僕」。至於為何只有在〈奶油〉中的「僕」是平假名「ぼく」呢?不知是否因為故事中說的是18歲未成年的遙遠故事,在迄今70多歲的村上看來根本像個小孩子似的,故以拼音取代漢字,以語言表現去刻意強調一種時間的距離?

若以這樣的臆測去解釋最後一篇〈第一人稱單數〉的話,村上選擇用「最正式的我」也就是「私」來書寫,或許代表的不只是故事中「我」和對方(酒吧女子)的保持距離感(畢竟主人翁確實很不愉快),也可能暗示村上試圖以這篇小說傳遞的意象,為整本書的「第一人稱」主題做一個正式的總結。

在這裡,有這樣第一人稱單數的我存在。只要稍微選了一個不同的方向,這裡想必就不會有這個我。可是映現在這鏡中的究竟是誰?
——〈第一人稱單數〉,《第一人稱單數》

公領域到私領域,在迥異的場合中每個人會調整出不同的「我」。人際關係裡在不同對象的面前,每個人經常有意或無意選擇切換不同的「我」,當然更別說在別人眼中的自己,可能存在不同版本的「我」。哪一個人才是真正的我呢?探討自我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永遠是小說家的使命。

雖然讀中文版時以「我」這個字來貫穿全書並不影響故事行進,不過如果稍微暸解原文的用意,或許更增添幾分解讀的趣味。


▌事實和謊言的曖昧地帶

在《第一人稱單數》中,我覺得最特別也是最神祕的一點,就是這一次村上春樹有意而為的把現實生活中的他,混搭進這本書裡。他模糊虛實的界線,讓本應是杜撰的情節貌似多了幾分真實感。

從第一篇〈石枕上〉開始,主人翁「我」在文中提及大學所念科系,及未來是否想當小說家之類的問題,村上就已對讀者放出誘餌。而在〈查理帕克演奏巴薩諾瓦〉和〈與披頭同行〉中,熱愛黑膠唱片、爵士樂、投稿和披頭四的「我」,更讓讀者一邊讀一邊困惑,這到底是小說還是私小說形式的散文?

刻意的虛實交錯,在〈養樂多燕子詩集〉中達到高峰,因為「村上春樹」這四個字根本直接出現等於了「我」。忠實書迷顯然熟稔村上在此文中提及的「真實」(?)事件片段,而村上恰好善用了這一點去挑戰讀者的信任程度,說他曾半自費出版過詩集。是真孰假?當我們提醒自己這可是一本「小說」啊,這一段情節當然是杜撰的,但有趣的是,在日本的社群網路上,卻有匿名讀者發文號稱擁有這本詩集。

虛構小說和現實生活,誰能權威地判定誰比較真,誰比較假?當「村上春樹」直接被村上春樹寫進一本被定義為「小說」的書裡,這個名字代表了什麼呢?隱隱呼應了〈品川猴的告白〉裡,那隻偷名字據為己有的猴子。一個名字經歷一種命運,一段過去,同時也留下某種名聲。倘若失去名字以後,那個「我」還會被旁人視為什麼樣的載體?在此同時,我們也不能忘記,這些年來村上春樹對於父親的情感糾結,爬梳父親在參與戰爭後所言所行的真偽,恐怕也影響了作家此時在創作小說時欲探討的母題。

村上春樹透過《第一人稱單數》質疑世間對於事實和謊言的定義,同時也跟好奇著他日常生活的文評家及讀者,彷彿玩了一場「國王說」的幽默遊戲。小說家擁有絕對的語言權力,在虛構的故事中說了就算,但要是這裡面摻雜了真實性,你信不信?

你能相信嗎?你最好相信。因為那真的發生了。
——〈與披頭同行〉,《第一人稱單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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