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鼎鼎的「謀殺天后」阿嘉莎.克莉絲蒂有個習慣:坐火車的時候,會在車上任意想像乘客的生平來自娛。當然,天后想像力之豐,無需長篇大論,想想,創造出世界知名的八字鬍偵探角色的作家,想必觀察力是私家偵探等級,從外套上的汙漬、鞋子上沾著的泥土顏色,就能推理出這個人為何現在會跟她一起坐在同一班列車上──想像出這個人的前因後果,想像出這個人說話的語調,想像出這個人的一輩子。有憑有據,全靠觀察,再來推理。
在希區考克的名作《後窗》,安排了詹姆斯史都華的角色行動不便,只能坐在輪椅上,拿著望遠鏡觀察自家後院,我們的「緊張大師」大量地運用POV(主觀鏡頭),讓觀眾跟著詹姆斯史都華一起坐在那張輪椅,透過後窗,觀察他們的一舉一動,成了各種恩仇糾葛的人性生態箱。這是懸疑手法的影像形式。
換作小說,文字無法成為攝影機,不過能用「第一人稱」的描寫方式,來讓「觀眾」變成角色,因為你可以不必拍出「敘述者」的樣貌,可以不用把事情通通說清楚以便觀眾理解,因為讀者只能透過「你」這個視角,窺見這個故事的面貌──而你可以連名字都不用告訴觀眾,就讓觀眾變成你。
而今村夏子不是謀殺天后,也不是緊張大師,但她在《紫色裙子的女人》裡用了天后精神與大師做法,讓整個故事只做好一件事情:觀察紫色裙子的女人。只是小說裡的觀察,更像偷窺,而這也是這本拿下芥川賞的小說吸引人的地方──「妳」不知道為什麼要偷窺「她」。
在今村夏子的故事裡,「妳」跟「被觀察者」不需要名字,妳(讀者)只知道妳是「黃色開襟衫的女人」,妳只知道妳在觀察「紫色裙子的女人」,然而,在解讀她的過程中,妳累積了大量的蛛絲馬跡,所以妳推理,步步推敲她的下一步會做什麼事情,但是,即使妳愈來愈清楚她的所做所為,但是,妳完全不知道為什麼要這麼清楚她的所做所為。
「那份執念從何而來」,不知道,因為妳在內心的自言自語,從頭到尾都只是在想她,只觀察她,只解釋她,最後,試圖控制她──而翻閱這故事的讀者們,也只能像電影《變腦》的最後一幕,我們在她的腦裡,什麼話都無法說,只能被迫觀看用,她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
若要說《紫色裙子的女人》用「第一人稱」,是想用推理小說類型裡一種意圖要欺騙讀者的手法「敘述性詭計」,是的,它當然是,但今村夏子在這個故事卻沒想著要欺騙讀者(雖在故事裡還是有個「爆點」,但她卻用很快的方式輕輕帶過去),她更像是要用這種「任意想像」以及「主觀鏡頭」,只是要讓讀者入戲,在讀者不知道她的動機的情況下,變成阿嘉莎克莉絲蒂,變成希區考區電影裡的詹姆斯史都華──讓讀者一步步成為「黃色開襟衫的女人」。
不過,神奇的地方來了,即使作者從頭到尾就只在內心滔滔不絕著紫色裙子女人的生活點滴,而且極少向我們這些被迫看著她一舉一動的讀者談論自己,但是,我們卻很難對她的所做所為感到陌生──甚至還會產生一點共鳴(就算她這種觀察已經是近乎跟蹤狂般窺視),為什麼?
因為我們每個人無時無刻,都在用自己的眼光去觀察別人──父母兄弟姐妹丈夫妻子鄰居同事朋友,甚至是路上的行人、或是任何一位陌生人──我們透過觀察他人,折射或反射出自己的樣貌,拼湊出自己的真貌,原來我是喜歡這個的啊,原來我是討厭那個的啊,我們都在人與人之間的落差,不斷找尋那個連自己也不知道的「自己」。
而當你愈認真地刻畫他人在你內心中的輪廓,其實你已經把你自己畫出來了、表現出來了,因為正因為有你看待他人的各種偏見,你才是你,你才能成為你。
今村夏子的《紫色裙子的女人》,做為日本純文學代表獎項的芥川賞,它確實好讀(通篇都是內心碎碎念,應該很少人會在自言自語時文謅謅吧),故事內容及敘事方式也不複雜(應該說,是刻意不複雜),但就是這麼簡單的小故事,能用最簡單的方式(是不道德的「偷窺」),照出每個人在內心裡的那個樣子,毫不掩飾地,甚至該說是勾出人性裡頭那隱誨、能讓人輕易沉溺的知之欲望。
要知道什麼呢?從他人身上,知道「自己」。
作者簡介
時常不務正業,座右銘為村上春樹的「只要十個人中有一個人成為常客,生意就能做起來。」
FB:@akeyinbrack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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