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欣純屬鼠,1996年出生。《如果電話亭》是她的第一本小說,由九個短篇串成一部長篇,讀來像是交友軟體的幻海浮沉錄與「哆啦A夢」詞條的私人超連結。
你可能會迷失在她如附耳說出「肥胖紋,Fucking Hot!」的小說語境(〈交換身分棒〉),或是一男一女扮成和尚尼姑,相約寺廟拜拜,轉身卻去了無障礙廁所一面大戰一面背誦心經的故事(〈謊言成真擴音器〉)。但這些都不阻礙她一本正經講幹話並同時對文學一往情深,就像她的小說人物恨恨也愛愛,生者可以死,死了也猶生。
《如果電話亭》更是她的文學宣言與對哆啦A夢的終極告白。如她最早的寫作期許:想寫一本「絕對不會刪除」的小說。成長,不一定是破解了文學的奧義,卻讓她一路思考辯證「文學到底是什麼?」她的結論是:「文學應該不是拿來救贖自己的,也不能拿來救贖別人。」有點武斷,但這不是一句雞湯,而是她語重情深的告白。
坦承「討厭與懷疑故事」的蔡欣純,高中時寫過一篇關於童年痛苦經歷的文章,當時老師卻說「這不是文學」,那時才剛讀過太宰治與邱妙津《蒙馬特遺書》的她於是反覆想著:「為什麼他們寫的痛苦是(文學),我寫的不是,那個差距是什麼?」
這個故事,不只關於思考文學,更關於「痛苦」。
她在小學三年級遇過一個女孩,女孩可愛人緣好,忽然說想跟她交朋友,她們開始交換日記,半年後卻無故不再跟她說話,不再跟她說話的不只女孩,蔡欣純說,「是全班的人。不管我如何追問、對外求援,就是被大家當成三年的空氣人。」當落單的她躲在圖書室讀起文學名著、當她日後將這段經歷說與他人,她遇到了更多故事,以及可能相信或不相信她故事的人。或許,這才是她經常重新審視故事意義的核心,「我喜歡閱讀,是因為可以完全抽離。」她在書中〈作夢確認機〉裡就寫了:「破碎的人讀書。因為書是符咒、小說是符咒。疲累的時候,把自己藏在裡面,很安全。」
以「恨」發動的故事
《如果電話亭》每一個篇名都是哆啦A夢的道具,包括〈作夢確認機〉、〈人生重來槍〉、〈翻譯蒟蒻〉、〈任意門〉、〈如果電話亭〉……。道具功能雖不直接與小說相關,卻展現了寫作者的巧思和手藝。
為什麼是哆啦A夢?「因為沒人說話的三年裡,我的世界好像只剩下看卡通《哆啦A夢》了,」即使在蔡欣純心中,《哆啦A夢》的歡笑充滿了「你永遠走不出悲劇生活」的預示感。「這30分鐘裡,大雄永遠被霸凌。就算有哆啦A夢、有那麼先進的道具,他還是一直一直瘋狂失敗,我很常看到哭。」對大雄來說,霸凌唯一停止的時間只有週末,因為電視台沒有播出。這也是《如果電話亭》裡重現的宇宙觀,童貞卻殘忍,有愛之前,首先別忘了有恨。
蔡欣純說,「寫小說對我來說通常有個起點、有個按鈕,確實,那個按鈕帶有恨意。」對她而言,小說不是懺情,更不會以愛發動,說痛又太沉重。「因為痛好像會痛很久,恨比較像一記直拳打到你身上,我很恨,恨完就結束。恨可能是個起點,但往前面走,你會發現恨不見了。」我拿出心裡的翻譯蒟蒻,想起土耳其作家帕慕克在諾貝爾文學獎致詞裡也說:「我寫作是因為憤怒,我寫作也是因為我希望你們能理解我為什麼對你們這麼的憤怒,對每個人都這麼的憤怒。」蔡欣純說的那個「恨」,通往的地方或許與帕慕克相類,懷著某種高張的情緒,他們才能書寫。
談《如果電話亭》時,蔡欣純經常對「故事」一詞,持有懷疑、保留,甚至憤怒。一個寫故事的人,何以對故事感到憤怒?「有長達半年時間,我跟很多人通信,接受的資訊大量到會麻痺、會恨;還有一點是,有時故事被講得很好聽,實際上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那種「被騙的感覺」,她在這本小說裡綿延下去──如果小說家很討厭故事怎麼辦?那他寫的還成立嗎?蔡欣純對故事的倫理思考與詰問從未消失,她選擇以直拳回應、以故事作答故事。
不同於許多小說寫作者,故事於她,不是挖寶。「如果我聽到很值得寫的故事,我會先徵詢對方同意才放進素材庫,再以書寫進行變造。」為什麼如此慎重對待呢?蔡欣純眨了眨眼,「因為我一定不願意別人寫我的故事啊。」
在她的定義裡,《如果電話亭》就是一本「談故事」的小說,有點像是她玩交友軟體後深刻體會到的:人跟人距離之所以拉近,是因為能對彼此說故事。藉由訴說、袒露傷痛,進行關係的深化。讀《如果電話亭》不難發現小說聲調的「輕」與「俗」,像老派綜藝節目裡,玩笑經常是種貶低,被笑的人不一定願意,笑不一定好笑,那可能是取笑;同樣地,輕鬆不一定輕易,「用輕鬆的方式寫沉重的東西,是我比較喜歡的。」而那聲腔看似白話,卻經過無數次校正,「我會想像自己走到一個房間裡,變成一個演員。我是用說話、說故事的方式寫小說,而不是用寫小說的方式在寫。我想要讓角色附身,用我的嘴巴講出來。」蔡欣純說。
寫作也是等價交換
「等價交換。或許《鋼之煉金術師》說得沒錯。妳知道吧,那是我最喜歡的動漫。人如果不付出什麼,不犧牲什麼,就得不到任何回報。如果想要獲得,就必須付出同等的代價。這是它教會我的道理。」
──〈女朋友目錄製造機〉,《如果電話亭》
寫小說也得等價交換,該拿什麼換一本好看的小說呢?蔡欣純說,她有很長一段時間是不能寫的,2016年到2018年才開始創作《如果電話亭》。其後,她從法律系改入台文所,也試著釐清,為什麼過去無法寫小說?「過去我想像的作品,是要可以超脫現實,不受時空限制的,所以我會避免去寫生活。可是這樣一來,故事就無法運轉。」
直到她讀到駱以軍1993年的小說〈降生十二星座〉,那般震撼,比那篇小說更年輕的她讚歎,「我哪知道春麗(1991年電動《快打旋風II》裡的角色)是誰啊,但我還是覺得那篇小說很好看。」
另一個「開始寫」的動能,則是她大學時代交往的一個男孩。她形容,「那個歷程就像RPG遊戲,你要一直破關。」男孩虛構了他的家境與學歷,甚至文學素養,「我發現在聊文學時,他談的內容都是Google來的。後來聊到西蒙波娃,他竟然問:她是打網球的?」後來,蔡欣純開始上交友軟體、跟網友通信,有的約見面,有的沒下文,「大概到一個程度後,我就覺得,好了可以了,我要來寫小說了。」從春麗到網友,從真實到虛構;以時間交換故事,以人情換取次元劍,「當我擺脫掉虛無的想像,就可以動筆了。」
無論文類,寫作者常被問:你寫的是真的假的?蔡欣純以「假的不能真,真的假不了」作答,同時補充,「我的生活很無聊,我的小說比我的生活精彩。若你要問我真假,可能要先跟我定義,真實到底是什麼?歡迎來到後現代。」
《如果電話亭》與蔡欣純告訴了我們,即使有「人生重來槍」,也不一定會變得更好;生命的悲劇性,可能如她看這部小說般,不過是薛西弗斯的巨石。
那為什麼還要寫呢?回顧小說的出版緣起,是因為獲得2020年紅樓詩社「拾佰仟萬出版贊助計畫」,自認沒得過什麼文學獎,也不一定寫得很好的蔡欣純冷面笑語,追加分享,「我打工的咖啡廳老闆去年跟我說,屬老鼠會很旺,我就鐵齒的投投看,像買樂透那樣。也因為這本書,我跟一些評審或讀者有了接觸,讓我感覺到書寫本身是真的有意義存在。好像你摩擦石頭久了,還是會有一點點火花。」
那一點點火花,讓她知道這石頭好像可以繼續擦下去。如果能夠看到光,就先別管它耗時多寡,時間,總會被新的故事與說書人,不斷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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