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就好了」這一念頭，是我們在惱人的生命中不時浮現的小小心願。在漫畫中，大雄也曾經這樣對哆啦A夢死纏爛打，所以才有了神奇道具「如果電話亭」──我們都知道，嘴硬心軟的藍色機器貓，就是從那「失敗」未來返回今日，縱容各種懇求的時光精靈……
如果電話亭
蔡欣純的初試啼聲之作《如果電話亭》，就把我們都滾瓜爛熟的《哆啦A夢》改編成一個「看似」台式的通俗肥皂劇：老師援交、太太不倫、穿著小叮噹布偶裝的騙砲混蛋、胖女孩對於班上女神的祕密仰慕……
相當有趣地，《如果電話亭》把人的後青春期焦慮，寫成了紅男綠女的苦戀告解室，在裡面，每個人傾吐的並不是前半句「如果……」，而是心願的後半截「……那就好了」，這是因為，讀畢全書後若是回頭細思，恐怕會發現作者的某種惡意──那條「被當事者暗暗盼望的人生歧路」，其虛妄與幻滅正是這本小說不可明說的謎底。
這位年紀還輕的小說家，下筆卻很復古，蔡欣純明明是「哆啦A夢」新版譯名中長大的年紀，卻硬是要使用「小叮噹」這個舊版翻譯。所以，故事裡面愛恨糾纏的「王聰明」、「宜靜」、「勝雄」，他們跟作者同樣生於1996年前後，但是一直到2032年接近不惑的人生中，沒人能搞懂彼此戀愛心事，絕望地玩著大風吹，重複渣前任幹過的好事，溝通障礙、已讀不回、慣性出軌諸如此類。
最關鍵的兩個角色，大概就是受困童年陰影的小咪，還有厚片女孩阿美。小咪高中時與勝雄交往，然後沒有任何解釋就跟勝雄分手。後來愛上配角阿宇，阿宇不告而別從此小咪失去愛的能力，自甘墮落幹起援助交際，隨便跟陌生男人睡覺，直到碰見穿著小叮噹布偶裝的王聰明，竟從肉體交易裡長出近乎真愛的佔有慾。
而阿美呢，中學起就暗戀美麗聰明的同學宜靜，直到阿美「交了」大學生男友，一下子讓班上女同學丟開本來的小公主宜靜，簇擁自己身邊，宜靜也在這無聲排擠中悄悄消失。後來，阿美在高中教書，甚至找到一個熱愛胖女孩的丈夫勝雄，可是勝雄沉默寡言，從不談起往事。
當然勝雄、勝雄前妻雅琪、以及宜靜、王聰明這幾個重要角色也有著自己的荒唐混亂故事，他們數度交錯擦身，但各自堪比衍生性金融商品的愛情爛帳，卻從來沒有做過資產清查──小說中描寫的冷血渣男或無情婊子，其實內心小劇場已經爛糊成一團，彷彿加熱十多年才做成的一盅雜燴佛跳牆。
《如果電話亭》乍看眼花撩亂，其實那個有影子的分身，才是「本體」。全書唯一用黑底印刷的第六章〈翻譯蒟蒻〉，恐怕是這本小說中僅有的「單薄真實」。在2032年，沒落的電子佈告欄PTT上，有兩位中年女子互相通信，緬懷青春。一位是在高中任教、生活平穩無趣的「渡邊阿美」，一位是生無可戀所以「早已死掉」的「鄰家女鬼」，兩人彼此交換祕密。女鬼從小愛女生，卻不敢對摯愛告白，乾脆一輩子睡男人，省得太過緊張；阿美是厚片女孩，她怕沒有性經驗被看不起，乾脆捏造人盡可夫的誇張情史，這下子反而大受恐懼處女的男性們歡迎。面對有同理心的陌生人，兩個人才放心承認自己假裝了一輩子。
我的讀法是，除了〈翻譯蒟蒻〉，其他那些〈交換身分棒〉啦、〈女朋友目錄機〉啦、〈如果電話亭〉啦，一概奇技淫巧，不過是阿美（書中的其他九章真正作者）依據自己和鄰家女鬼的互訴衷情，所「虛構」出來的女性成長經歷。包括了女學生並無自覺的小團體人際霸凌、渣男玩家用以勾搭誘惑的彌天話術、辦公室未婚女性所引起的蜚短流長、婚姻中缺乏溝通技能造成的猜疑與沉默、「標準」體重加諸女人的非理性偏執……當然還有，無法好好面對同性愛情的慌亂。
這裡的解讀或許未必是作者本意，不過運用大量後設技巧的本書，我認為讀者很有資格，幫文本留白處穿針引線，接成一部奇情畫卷──裡面有從網友那裡借用的女同志情感、自我貶抑情緒、因為當代社會貞潔貶值而精心設計的「冒牌婊子」形象（為了證明自己的性吸引力），以及對於那些睡了就跑的渣男的恨意。
雖然不是推理小說，但是《如果電話亭》藉由角色的多聲部交響，來展示某種純文學也可以相容的敘事性詭計，「人如何輕易對於自己的有夠討人厭渾然不覺」──只看王聰明視角的那章，讀者無法發現王聰明對女友的冷酷與不貞；單看小咪的自白，她不過是放浪形骸用肉體普渡眾生的道德浪女，但事實上小咪卻深愛阿宇、深愛王聰明；而勝雄對於妻子那詭異的寡言，來自於曾被戴綠帽的創傷，他擔心假如這一任女友或妻子一旦「懂了自己」，就要爬到陌生人床上，發出自己從沒聽過的銷魂聲音。
怎麼會有這麼彆扭又這麼不懂反省的全年發情期哺乳動物！
或許可以說，《如果電話亭》提供了一種帶有抖Ｍ性質的閱讀體驗，令我們因此想起自己仍然純情的年代，所遇見的第一位設下重重陷阱的愛情獵手。而所有這些以細膩的「如果……那就好了」的虛構情節，再加上小叮噹神奇道具所編織出的奇情兇殺，就只能養在最駭人的洶湧海洋──其愛情飽含鹽分，人類寂寞地漂浮在孤獨與自欺之上。這便是一位小說家獻給對於「謊言」特別敏感的那種讀者的，一朵純粹漆黑的百合假花。
如果電話亭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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