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公布之後,青年作家團體小說家讀者8P辦了一場文學營隊,裡頭有個叫五十萬小說辯論會的節目,讓學員們讀第一屆林榮三文學獎的得獎作品,然後選出正方反方去爭辯那一篇首獎得獎小說到底值不值五十萬。那個時候的8P成員,不到三十歲的新銳小說家伊格言,在殘酷的會戰之後,說出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話:「值得啊。這個世界給我們的稿費都太少了。」
這個亂糟糟的辯論會帶來兩個效應。第一是,我們知道寫小說很難,寫好小說更難。就算得了幾十萬的獎也不見得會被讀者視為是好小說。第二是,大家在批評首獎的時候,常會提到參獎作品〈去年在阿魯吧〉多麼有趣。後來只要有人問起「有沒有好看的文學獎小說啊?」的時候,我們就會搬出〈去年在阿魯吧〉這篇小說。證明文學小說是可以非常有趣的。
然後《速度的故事》出版,又讓我體會到張大春多年前所謂「處決了小說一次」的壓倒性魅力。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把重現那種高強度的閱讀樂趣當成是自己身為創作者的使命,畢竟我們知道寫好小說有多麼難。做為一個時間極度有限的理科大學生,我的臺灣文學閱讀脈絡幾乎是由短篇小說組成的,在我淺薄的認知能力中,袁哲生就是寫出〈送行〉的小說家,黃麗群是〈卜算子〉,駱以軍是〈降生十二星座〉,朱天心是〈袋鼠族物語〉。短篇小說寫不好的小說家對我那時的偏食屬性來說,無異於不存在,相對來說,短篇小說寫出兩篇以上傑作的小說家,對我心目中認定的文學國度GDP貢獻簡直太巨大了,至少是其他人的兩倍大。就算從此封筆不再寫作,我也會永遠感謝他的貢獻。我心底就是這樣看待賀景濱的。《去年在阿魯吧》能寫出來就是奇蹟了,沒敢奢望能讀到第三本小說。結果就得知《我們幹過的蠢事》的出版訊息。
收到《我們幹過的蠢事》書稿,讀到第二頁,我就正襟危坐起來。
幾乎每一頁都有一個打磨過的超越性觀點。這不是抱著養老心態寫的那種長篇小說。重新使用已在《去年在阿魯吧》出現過的部分語言腔調跟素材,但是各種小說部件之間沒有突兀感,反而運轉得更加順暢。這種宏觀部件精巧配合的感覺,在臺灣純文學長篇小說裡面是罕見,甚至無形中解決了一些其他小說家會面臨的棘手問題。
小說反應當代議題的速度本來應該是很緩慢的。因為小說要捏出一個足以讓讀者沉浸的小說時空,所以任何看起來違背邏輯的陳述都會讓讀者出戲。如果要利用寫實主義的基本調性的話,幾乎沒有任何當下的議題能被小說處理,多半要放置個三五年。舉例來說,我們還沒看到任何描寫三一八學運的小說廣受認同。因為那個事件的後續影響還存在,而且沒幾年又是另一個風景,依然快速浮動的現實中,很難存在讓眾人信服的斷言。我們會看到那麼多小說是在書寫距離當下十數年前的故事,那不是什麼近期才突然崛起的歪風,而是經歷數百年驗證的保守策略。
《我們幹過的蠢事》卻能觸及這樣難以處理的當下現實。透過一個迂迴但明確的結構。寫實主義的核心策略,是透過難以虛構的時空細節讓讀者信服。但賀景濱拋棄了時空的說服力,轉而採用大量當代科技的熱門名詞,做為小說時空物質感的基石,像是:「他邀我跨上他的機車後座,一輛看不出什麼品牌的拼裝機車。車體通身消光黑,看不到任何一片哈雷男孩視之如命的鍍鉻飾件。『最新的塗料,能吸收九十五趴的光。』他很驕傲展示那種跟一般黑完全不一樣的黑。但我覺得最特別的還是露滴狀的油箱上停了一具無人機,一樣的消光黑。」在建構物質感、科幻感的同時,彷彿又在質疑美學其實並不超然於物質,甚至不超然於成本。
而敘事者腔調,詩意與詼諧兼備,用來承載幾乎每一頁都會出現的精巧斷言——不那麼嚴謹所以才能有趣的斷言。這樣高密度且穩定出現的、有時候有一點模糊的超越性觀點,就構成這本小說的閱讀基調。要梳理這本小說的脈絡,不建議僅從人物情節下手,更重要的可能是好好地標示這一切斷言所使用的素材。這些素材連結起的知識景觀,就是這本小說最能清楚傳遞給所有讀者的結構。
這種寫法不僅需要淵博學識,而且還要求作者的模式辨識能力。書中有很高比例的斷言都動員了跨領域的知識。語言悖論同時是邏輯學與語言學的遊戲。跟意識有關的哲學也是科幻與後設功能兼具的素材。有幾個小區塊是比較獨立的,像是數學與邏輯學,還有一部分不斷重複的是,刻意以一種獵奇的幽默感對柏林人介紹臺灣。彷彿外星人看地球人的好處一樣,讓敘事者可以自然地說出那些抽離出來的,關於臺灣自身的有趣觀點。像是:「我說我來自一個被詛咒的國度。自從可以選總統以來,我們選了好幾個總統,他們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都沒有性生活。如果說有什麼樣的人民就會選出什麼樣的領導人,那我真的不知道我的同胞到底在想什麼。」
這些關於臺灣的介紹方式有些很有趣,但更重要的是,它們對讀者揭示了小說想要觸及現實世界的意圖。一旦這個印象在讀者心裡萌芽,這本科幻小說,就不只是科幻小說。而是一本藉由科幻連結後設來寫實的「科幻、後設、寫實」三位一體小說。老實說把其中任兩個元素湊在一起,就能成為一方之霸了。這三個元素彼此互補的小說表演,在此之前我是不敢想像的。
雖然整本小說反覆強調這三元素彼此之間的聯繫,所以全貌有些龐雜,但我可以指認機關的一小部分出來,像是主角在柏林為了搞清楚某個女性角色的祕密,就用人工智慧來創造她,試圖與這個軟體揣摩出來的人格套資訊,而一邊進行套話的時候又能意識到這件事情根本上多麼容易失敗。於是這個橋段就能同時給人科幻感,又能討論創作(不管是軟體在創作還是人在創作)。而在過程中總能出現如「演算法精心編排的自我,只會放大我的孤獨」這樣能精準刺中當代網路使用者內心的句子,在內心風景上又突然當代寫實了起來。
小說中引威廉.吉布森名言:「未來早已到來,只是尚未平均分布。」更能強化這種以科幻寫實、以現實科幻的印象。
但如果說這本小說的核心意圖就是寫實,也並不精準。我自己更傾向於把這些理解的喜悅當成是一種獎勵。而將整本小說視為一套用心設計的解謎遊戲(Puzzle Game),那種一個關卡就是一道謎題,沒有所謂的故事包裝的遊戲。我們可以將每一頁出現的超越性觀點或機智斷言當成一個小謎題。有時候可以證明真偽,有時候可以挑戰拓寬自己的思路。小說家負責將所有有趣的模式指出來給我們看,取悅我們的心智,但小說中也暗示,並不是所有的模式背後都有意義。我很喜歡書中用一個陰謀論愛好者說的「戰後不到五十年,軸心國製造的汽車在全世界都打敗了同盟國」的奇妙陰謀論來提醒太嚴肅而不經思考的讀者,不要對每一個斷言認真。
從〈速度的故事〉開始,賀景濱的小說對讀者就有一種「不知道這條路會帶我們去哪裡」的魅力,有時終點好像並不重要,只求能在過程讓讀者看到一個壯觀的景色。《我們幹過的蠢事》給我看到的景象非常深邃廣大,這種深邃感是之前的賀景濱作品未能展現的。有趣的是,這個景象與小說時空本身完全無關,而是由斷言的內涵決定的。小說時空的質感像是千禧年前後的遊戲,每一個房間都很局促,畢竟沒有太多語言資源可以分配到物質性的細節上。讓寫實主義基本教義派的讀者來讀這本小說肯定暴殄天物。
我沒能想清楚的是,書名為什麼要取《我們幹過的蠢事》?好像這裡面發生的一切事情,一切精準或試圖精準的理論,都是一種輕浮、沒有後果的玩笑。可是明明這整本小說如此積極在面對世界的當下與未來。而且,每一次小說敘事者談論起小說創作的時候,都太認真了。書中有關小說創作的後設橋段,簡直就是這本小說對自身的評論與注解。
最後這段出於小說最末的篇章,在虛無風景的最後,敘事者在談論的卻是用小說直面時代限制。而回顧這整本書,賀景濱還真的寫出了一篇在時代素材之上衝浪的小說,簡直太熱血了,一點也不蠢。如今創新成了政治正確用語,用來吸取資源爭權奪利。但追求政治正確只會流於窠臼,唯有極好的運氣和決心,才能讓那些美感留在歷史上被體驗。我們只是卑微的礦工,試著在地道裡探勘開採那些還沒被表達的美感經驗。我們沒有GPS或六分儀,幹,我們連指南針都沒有,但有時我們就是必須跳入井裡河裡海裡,我們就是要挖些東西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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