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信傑讓人感受到「電玩文本」，即將燒亮文壇的創作路線與生命力。從前言「最終我來到一處有著圓頂石造涼亭，它有六座橋分別接往六個故事，六種不同的夢⋯⋯時刻表上的嘉年華大遊行即將開始」，就像極了遊戲開局，為主角說明關卡、挑選路線時的旁白。從打頭陣的〈柴貓、夢的浮艇與德魯伊〉（此文為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得獎作品，在網路上可搜得），就已能初步感受到陳信傑的書寫風格：以輕快的文字演繹著深沉的人情，但在「好讀」之際，又沒有鬆懈以文學「觸動」讀者心靈的企圖心，是位讓人期待未來發展的創作者。以下容我就此書其中三篇文章〈峻堯與明尉〉、〈道路規劃〉與〈雲蹤〉，做一個微開箱的動作。
其實應該是壞掉了
這幾年來，「同男愛上異男而異男心底已經有個她」這般的題材日益普遍，讀者漸趨習慣（較為直白的用語是，倦怠）。陳信傑卻「橫生枝節」，把讀者帶到另一個「三人行必有我失焉」之處，如〈峻堯與明尉〉，將「異男忘」的遺恨抒情綿生至下一世代，成了「我沒等到你，但我等到你兒子」，乍看駭情，陳信傑的筆法卻柔然有致。自高中起，峻堯就愛著明尉，兩人互動不乏架拐子時的鼻息流竄，而現實很殘忍，陳信傑於此的場景調度相當精彩：少年們沿路戲鬧、酣暢返家，發現「家裡有一對陌生中年男女」，明尉很快地辨識出對方是女友媛圓的父母。原來媛圓懷孕了。時序往前推進至媛圓懷胎前，這對年輕愛侶時常興致一來，就在公廁打砲，峻堯把風，自慰，並在兩人完事前射掉。明明有戴套，為什麼媛圓會懷孕呢？作家高博倫在《其實應該是壞掉了》，有句可能會讓人耳朵紅透的同志戀人絮語是「我愛你，愛到可以讓你每個精子都願意為我成為卵子」，而在〈峻堯與明尉〉中，陳信傑的設計是讓峻堯去搞鬼。他在保險套上戳了一個洞，私自把異女媛圓視為代理孕母，並認為「嚐過異男屌的Gay也都不如他」。峻堯精神物質上都成了孩子舜智的「乾爹」，從中汲取「自己跟明尉宛若成家、舜智是他與明尉所生」的幻覺。直到媛圓提心忌憚峻堯的「過度投入」，甚至「排擠母親」，峻堯成了被放逐的第四人，小家庭另成一穩定三角結構。從此，在舜智的生命史，峻堯成了「長腿叔叔」似的神祕嘉賓，當峻堯與舜智多年後重逢，峻堯不由得目眩了，「時間以每毫秒等於一粒砂的兌換，砌成了滂礡的城，巍然座落眼前。峻堯可見的光明，都被這座城遮蔽了」。而後續的發展，那畫面美得驚心動魄，容我不表。
柴貓、夢的浮艇與德魯伊
〈道路規劃〉則為敘事者羅伯前往高雄勘景，巧遇故人照鴻，照鴻幼時即習得將自己對玉米的莫名情愫，轉移到對於道路設計的觀察，直線布局對用路人格外舒適，但若太長直又不免啟人昏睡開關。照鴻往返於通往玉米家的路，也會觀察自己被騎樓給為難了幾次。後續照鴻與羅伯大肆開展關於「道路規劃」的眉角，也是藉此喻彼，抒議人與「他物」的關係。要如何抵達自己渴望的終點，於此，不妨將道路規劃理解為人際的規劃，當社會只願意為異性戀的感情策動理性的思索與感性的想像，為他們構築相愛的康莊大道；那麼，有些人的相愛，終究將比眾人所想像的困難，還要更困難。有時無路可走，有時無路可退，只因造路者鮮少費心思量，有時一個男人的目的地是另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前往的是另一個女人。
最讓人激賞的莫過於〈雲蹤〉。敘事者王元皓出身於電動間，電動間的表皮是租書城（很多有參與過那個年代的讀者，想必對這「陽奉陰違」的空間陳列並不陌生），敘事者自陳，「深淵的最深之處，爸爸接住了那些金幣，而我接住了那些時間」，做為電動間二代，王元皓喜歡「裡．天明租書城」，而姊姊更常在「表．天明租書城」消磨時間。王元皓回憶前朝舊事，何嘗不是近十幾年間台灣的「電玩簡史」。先是電動間，再來網咖，待個人桌機普及，連網費用尚貴，初期以單機遊戲為主，故事於此橫切，來到王元皓與姊姊王嘉茵著迷的遊戲《雲蹤奇俠傳》，主角明兒將與異族男子雲岳與青梅竹馬施遠歷經長程歷險，並在結局分岔，只能擇一廝守終生。「系統」設定中，若對誰特別親熱，極有可能會在尾聲失去對方。王元皓與王嘉茵這對姐弟藉由自身在這款遊戲做出的選擇，來證立人對於自身情愛歸屬的規劃（與規劃不能）。如陳信傑所言，我們在遊戲中有了更多參與的可能，這也讓我們的情感加倍浸潤其中，明明情節已由編劇設定完備，我們胸口仍不免泛起「此人因我而死」的疼痛。王嘉茵的現實人生與她在《雲蹤奇俠傳》的遊戲經驗巧妙地嫁接，結局收束得靈巧且至為感人。是近日所讀的短篇小說中，我會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重新咀嚼的佳作。
有「遊戲界奧斯卡」之稱的遊戲大獎（The Game Awards），其中一獎項為「最佳遊戲敘事」，足以彰顯遊戲的進展早已脫離操縱簡易的抽象圖案取得勝利，逐日依賴故事文本，在一可能性空間中，玩家尋找訊息、理解敘事核心，並收穫情緒的鳴振。《柴貓、夢的浮艇與德魯伊》一書，陳信傑反覆藉由「遊戲的本質」來探索，人投射在虛擬世界的真情，以及在真實世界的虛言；虛實之際，人類還能如何安放自己的情感跟情慾？陳信傑具備流暢使用語言、隱喻、指涉、雙關等諸多技巧的本事，最可貴的是，他的展現卻又藏蘊著雲出無心的寫意與清淡。他玩弄文字，情節也成了把戲，篇與篇之間有些角色的名字相互呼應，一個貫通作者敘事意志的宇宙隱約成形。
如何獨處：偉大的美國小說家 強納森‧法蘭岑的社會凝視
美國作家強納森．法蘭岑曾在《如何獨處》一書中提出，就小說與讀者的關係，他同時認同「地位」模式與「契約」模式。前者深信「任何小說，就算只是平庸之作，都與人們能不能樂在其中無關」；而後者則篤定，「閱讀和撰寫小說的終極目的是為了維繫一種連結感、抵抗人類存在的孤獨；因此一本小說唯有在作家能維持讀者的信任時，才會獲得讀者的青睞」。從書中各篇的發揮，陳信傑應已將兩種模式調和出個人的比例，讀起來淡妝濃抹，都十分相宜。有趣的是，有一篇〈嘴〉是以BONUS的形式露出（讀者須掃描QR Code）。我猜想了幾個理由，莫非是〈嘴〉的敘事邏輯或者情感上與其他諸篇並不連貫？這個恐怕得等候本人與出版社現身（聲）說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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