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呢喃少年的小傷編年史──讀陳延禎詩集《南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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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詩人及其第一本詩集的誕生,其內容的風格標籤可能有:愛、死亡、失落等等,初讀陳延禎《南迴》便能感受到,這些風格標籤如同碎片般散落在詩行之中,並無意間藉由我們的閱讀重新組織了起來──看似質樸的書寫風格,卻能照映從青澀少年跨度到成年皆能共感的心靈細節。整本詩集鮮少以句讀來拉長句行,透過簡短勻稱的句勢產生強調的功能,顯現了一種能喚起讀者聽覺的呢喃口吻。如序詩〈二O一九.南迴〉的末段:「而我早已不再買書/我的派對早在二〇〇九/結束了/那時我剛學會寫詩」是詩人回過頭,觀覽過去對自身習得詩藝時所忽略的情感,以及其延續的失落。 

南迴

南迴

從詩集名「南迴」不難看出作者想表達的兩個涵義:一是詩人現實向度的行蹤,從南方北迴至花東縱谷,在認真生活的同時,遙望著山巒回想過往。二是歸鄉之「難」,有難以迴返之意。其中歸鄉又屬表層意義,我們可以藉由詩行敘述的情景得知,詩人所哀嘆的並不僅僅止於鄉愁,而是那些無法再度被情感企及的往日:

甘蔗田的月亮
和中央山脈重疊
我再也
找不到更好的飲料店
可以投資了

沒有人的鷹架
丟歪的陀螺
工人的菸,都旋轉
兩頭起火的獅子
跳進了漩渦
再也沒有回來

故鄉在山脈另一頭,詩人卻沒有更好的理由返家定居;詩人對於故鄉的回憶就像處在烈日下所有湧動的物件,都成了苦難的馬戲;詩人佇立原地,看著一切發生,卻無能為力。又如〈黑狗〉一詩,詩人看著黑狗竟然比人還會過馬路,不禁自我嘲諷,嘲諷等候號誌的自己儼然失去了往日的果敢、無畏與凶猛,也許重新拾起直覺的野獸之性,投以雙掌認真行走,才是解決之道:

我也學他抖落雨水
用雙掌到遠方
脫下衣服
黑夜是我全新的四肢

跟隨黑狗的側寫讓我不禁想到美國詩人默溫(W.S Merwin)〈倚靠黑暗〉,也是藉由一隻黑狗的引導,學習與自身、時代與萬物共處,唯有讓身軀熟於黑暗,才能重拾連同生命一起逝去的感官經驗。但與默溫不同的是,陳延禎的跟隨之舉,到了末段卻是投身黑暗,與之交融。肢體交融於黑夜的意象很適合陳述小我抵禦大我的概念,但黑夜也可以是主宰,也可以是庇蔭,更是一種自身對自身的立法,例如詩人唐捐〈黑夜以暴力〉:「黑夜以暴力/取消貓的四肢/使自己成為最大的一隻」。有趣的是,流亡詩人布羅斯基(Joseph Brodsky)〈黑馬〉開頭正好就寫了相反的東西,藉由不斷形容「黑馬比黑暗更黑」,產生令人驚奇的比喻:「夜的穹窿比那雙蹄更明亮。/它無法與黑暗溶為一體。」這是一種精神的自畫像,也是表達謬斯、靈感、語言可以凌駕於黑夜,自身要抓住得來不易的靈光之前,得先進入黑暗。


《南迴》書影。(圖/ 雙囍出版提供)


我認為《南迴》的詩作大抵分為小抒懷現實側寫,前者承接著前輩詩人們的抒情腔調,試圖蒐羅修辭,組織肉身,對著一位若有似無的傾聽者詠嘆自身逝去的青春之哀,如〈渡我〉首段兩行:「我們把疲倦當成共通的語言/然後開始研究文法」與〈車過東華大橋〉第四行首段:「我的確是在模仿/我告訴自己此處有愛/我錯置文法與星星的位置/在最短暫的瞬間曝曬在霧裡」皆是在瞬間中取得的微小羅曼史,並擁有著「想說,但不知如何說出」的苦悶慾望。後者則是以真切的描述,以側寫將生活的精神藍圖再現於文字之中,如〈誰來晚餐〉,詩人書寫自身於臨山的租屋處與房東一同吃掉難產的母牛及其死胎,結尾「今天的晚餐/讓母子團圓」看似戲謔,實際上卻是另一種哀悼,是一種對於自身觀察的調侃,卻也道出活生生的感悟。

陳延禎的詩歌簡白、質樸、口語,但細讀之下往往可以發現意味深長的自嘲,使讀者引發憐憫悲痛之情。這本詩集想訴說的,無外乎是一部關於離家少年的心靈編年小史,是關於「小傷」的描繪。但這種小傷是建立在抵抗敗壞生活,協調自身卻失敗的不適應感;一首首詩如同無數個失眠夜晚中在床榻上兀自進入回憶的放映室,詩人藉由詩歌自問:可不可以誠實地做自己?但現實殘酷,社會並不允許人們露出傷疤,詩人只能將其隱藏於詩行、山與動物之間──只有它們能夠接納那看似微乎其微,卻千瘡百孔的心靈。


作者簡介

曾獲林榮三文學獎新詩首獎,著有詩集《我害怕屋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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