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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私人.讀詩

靈與欲的伏流──也談游善鈞的《水裡的靈魂就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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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或許聽起來會有點媚俗,但我甄別一本詩集最直面(prima facie)的判準是:這些詩讀起來,會不會有些句子讓人忍不住想背、而又真的背得起來?且莫太急著訕笑我這個標準,它可深可淺,端賴於人們如何理解日常口語跟詩的關係。

墨西哥詩人帕茲(Octavio Paz)曾在《弓與琴》這麼比較詩與散文兩者跟口語的關係:「甚至可以再補一句,散文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寫出來的( la prosa no se habla: se escribe)。口語比散文更接近詩,其反思性較少而更自然一些,而這就是為什麼,對詩一無所知而成為詩人,比對散文一無所知而成為散文家更容易。」這真是一語中的哪!我相信口語既是詩語言的母體,又是詩人始終觀察的對象。對詩的敏感度往往來自於對口語的敏感度,這特別適用於一個潛心琢磨之後一鳴驚人的詩人。有些詩人一開始就發現命題、悖論、反詰、論難、警句、機鋒、反諷、申辯、讚嘆等可以用很簡短的方式製造出口語的快感,而那也是詩的快感,也是一些詩句讓人想背而又記得住的理由。我想,游善鈞的詩就擁有這樣的魔力。套用作曲人的說法:他的詩句長滿鉤子。

水裡的靈魂就要出來

水裡的靈魂就要出來

游善鈞的詩,我們的耳朵怎能不被勾住呢?試讀〈孤獨〉一詩:「從很久很久以前/你就知道空氣/不會結冰」,此詩只有三行,與題目構成一個小小的瑰瑋結晶,既堅實凝固,又有光澤流動,我們讀過一、兩遍就自然而然成誦。但此詩簡單易懂嗎?一點都不。它很口語,但意義卻不透明,似解非解。它營造了一個微型故事,把生活濃縮成某種劇場姿態(讓我想到卡夫卡),為我們留下了意義的懸宕與缺口,題目與內容構成了無端之環,可供無窮往返與回味。這還不是詩集裡最短的詩,我們發現,為數不少的短詩是此詩集的特色之一,有些詩甚至只有一行。這些詩抓到了某種對事物本質的直觀,所以無需多言。這不禁讓我們思考一個問題:或許最短的詩跟最短的小說(一句話小說)是高度重疊的,那是詩意的零度。

耐人尋味的口語,就是詩意的零度,比方說:「我們反覆從事/一件可惜的事」(〈可惜〉),或是:「我順著你的脖子/把你刨成一隻船」(〈去向〉),或是:「你是我/最鍾愛的雕刻/每一道轉折/都埋藏著一根秒針」(〈由衷〉)。如果顯意識跟潛意識是方向相反的兩輛列車,那麼游善鈞就敏於捕捉到那個對準的穿孔,讓兩者得以在電光火石的瞬間取得聯繫與轉換,揪出一個個令人驚訝的發現,讓讀者不知不覺咀嚼再三。

不過,我認為游善鈞更精采的詩歌成就或許在一氣呵成的完整生長,那類似植物性或陶土性的生成:

在自己心中
找到一個安靜的瓷器
每一次深呼吸
空氣變形的同時
也說服自己站立的軸心
仍有溫度靠攏
一如抹去的灰塵
在遙遠的地方產生
令人感到怯弱的靜電(〈心境〉)

如果說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瓶子的軼事〉中那只瓶子在高處反轉而收攏了四周的一切,那麼〈心境〉中詩人自況的器皿就有如低調自轉的活體,偵測著纖細、輕微、脆弱的存在,這是另外一種形而上姿態,那是屬於的形上學。這種姿態應該是詩人習於內觀使然的吧?我們發現,詩人的感悟模式總是出於小小的位差而開始塌陷、流動、轉化、變形,像是:

如果雨水站在我們這邊
會沖淡即將割斷手掌的血跡
沖走所有離家太久的人群
換上嶄新的衣服選擇
一個乾淨的地方團聚或許
我們將不再記憶該怎麼讓世界
朝這邊傾斜即使雨水
仍然站在我們這邊
弄濕衣服的人群終究
會和所有的支流匯聚
在最低、最暗的地方
用最微小的支點
支撐一場慶典(〈如果雨水站在我們這邊〉)

正如瓷器的軸心,此處雨傘(或是人)的支點也旋出一小片精神世界,從卑微、甚至有點殘酷的處境中逐漸舒展開昂然自喜的姿態。

這種在細小處舒展的運動方式,我認為是游善鈞的詩歌動機之典型特色。在西文中,動機與主題本是一詞,即推動的意思,用在此處再恰當不過了。我們在許多作品中讀到,身體跟貼身衣物底下有一股靈與欲的伏流在暗暗馳竄,然後在身子這個微型生態上的某個地貌、景觀或曲折處湧現出來:

讓我告訴你一件生不如死的事
譬如一件默默承受地心引力的襯衫
領口向外敞開,適合再縫上兩顆釦子
「這樣不行。」我搖頭。我說。(〈生不如死的事〉)

將感情燙成一件襯衫
一階一階反摺袖子
讓鈕釦一步步
靠近自己的身體
越藏越深(〈鍛鍊〉)

生不如死的事,這是何等重大的主題,詩人卻從輕微的日常入手,然後用一個片段的戲劇對白效果來扭出撲朔迷離的張力,是輕、是重?是嚴肅、是戲謔?一切都耐人尋味。鍛鍊的主題亦然,從平凡的生活細節漸層轉進,沉潛為身體的暗流。

《水裡的靈魂就要出來》這詩集題稱,不就是游善鈞的詩歌精神最精準的提挈嗎?當我們展卷自開篇的詩讀起:「成為伐木者的第一天/你帶著一本書/來到一座動物形狀的湖泊……」,我們就如催眠般被一股靈與欲的伏流牽引,穿越了日夢與夜夢,中途時有驚懾、激盪、噴湧、飛濺,而行到水窮處總會遇到懸宕而若有所悟:「關於沒有火種/延長燃燒這一件事/我們之中/定有一人後悔/或者變成化石」(〈火焰燃起的時候〉),「像那年夏天/落在鞋尖前的核桃/露出單邊眼睛/告訴你應該和誰到別/又該把誰掐碎」(〈夏哀〉),「沿著氣溫的年輪/長出一個人/還有另一個人」(〈冬漫〉)……,然後深深期盼下一首詩的嚮導。



日光綿羊

日光綿羊



蔡翔任

1973生於臺南。哲學博士,曾獲「詩的蓓蕾獎」。終日學習讀、思、寫,樂而忘憂。
著有詩集《日光綿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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