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梅璇：愛是最真實的幻象──讀湊佳苗《碎片》

在自然情況下，脂肪像雪花一般無聲堆積。瘦慣的人初胖通常渾然不覺，但自覺身形醜陋，通常只需一瞬間。

人要意識到體態已經越過約定俗成的審美界線，需要一面鏡子。在湊佳苗新作《碎片》中，這面鏡子不是玻璃平面，而是周遭人們觀感的集合。令多數女性飽受折磨的胖，不是公斤數或體脂率，而是他人口中的胖，是小學女生量體重時深恐同學得知的胖，家人為了阻止進食大聲斥喝的胖，被嘲笑是恐龍妹的胖。肥胖原先是種流動的幻覺，透過語言行動具體表現出來，才化為傷人的血滴子。

而美醜亦如是，所有黏附在主詞後的形容詞，常是鏡子折射的結果，但以此來固鎖一個人的位置實在太方便了，方便到人們無法意識到這是一種價值判斷，以致於「她很胖」、「她很陰沉」、「他是矮子」之類的句子一旦被造出來，便緊緊巴在肌膚上，彷彿天生長著這顆肉疣，硬實且痛。

《碎片》所探討的便是這顆隨身硬疣。美麗的整形醫生久乃，為了調查一名女學生病患有羽的自殺原因，走訪了八名人物，如同立起八面碎裂的鏡子，從多重角度映照出不同於外人所見的另類敘事，關於胖的真相。

什麼是胖？從久乃醫生小學同學橫網被霸淩的經驗可以看出，胖不單純是數字，胖牽涉到對照、排異與複雜的情感經驗。瘦女孩如另一名同學志保，由於吃不胖，從小在與妹妹的較量中佔上風，並獲得在美少女久乃身邊當小嘍囉的特權。反觀胖同學橫網，卻被全班大肆嘲諷，無法面對排山倒海的惡意，若是反擊，便被指控為性格陰險，從此揮不去污名。甚或如志保所言，橫網不配叫久乃的小名、沒有親近美女同學的權利。胖使橫網被驅逐出社群，失去了與人連結的可能，甚至不配為人。

但對女學生有羽，即橫網的養女，胖卻是自然溫暖的脂肪累積。胖意味著她在失去生母後，在養母橫網的慈愛養護下，自信成長；也意味著她能將健壯體格鍛鍊出優越肌力，在運動競賽表現出色，躍為全校風雲人物。胖，涵容了林林總總情感羈絆。就此而言，胖至少有兩面，一面是排異與創傷，另一面是滋養與生機。事實上當硬幣立定旋轉起來，胖擁有無數面相。

湊佳苗安排小說轉折落在胖的雙面性質上，是一記高招。有清教徒傾向的高中教師、有羽的父親與久乃醫生，都依循世俗眼光，將有羽的肥胖體型歸咎於橫網，視為她虐兒的證據，殊不知在有羽心裡，她的豐腴身材使她與養母間有幾分近似，堪堪是母女間愛的連繫。升上高中後，有羽日趨病態地發胖，反倒是她焦慮對抗父親的後果。藉由對胖的不同詮釋，情節在兩端之間翻騰，質疑了社會對外表特質的片面偏見。

湊佳苗不僅描繪了胖的雙面性，筆尖也伸向正反之外的維度，闢鑿出更幽微的心理拓樸學。書中另一面象徵性的鏡子，是橫網擅長烘烤的甜甜圈。甜甜圈中央孔洞是一種匱缺，也是慾望棲息所在，吸引渴愛的人穿透孔隙，看見如願幻象。例如橫網的奶奶總是在洞中，看見早夭的兒子幸福地活著。有羽的生母，曾改造橫網外型的服裝設計師千佳，在罹癌不久於人世時，也在洞中看見女兒長大的模樣。甜甜圈映照出向外投射的愛，那些隔著距離，無法觸及的思念，在另一端片刻成真。

現實中也有鏡子，而這面鏡子反映的是眾人層層敘述包裹中，深藏內裡的殘酷蕊芯。橫網在千佳日益衰弱時，赫然發現在醫院鏡子裡，自己綻放出前所未有的光采，令她察覺潛意識希冀能超越千佳的美貌，對給予她自信的恩人展現優越感，讓她深深愧疚。儘管橫網始終疼愛千佳遺孤有羽，但罪惡感終於在十多年後發酵，成為事件的致命關鍵。

另一方面，有羽原本喜愛自己的肉感身軀，也認為肉肉的養母溫柔、開朗又富正義感，絕非世人眼中的陰沉胖子。然而某次回到生母娘家時，有羽在美麗瘦高的生母遺照旁，望見鏡中身影，第一次覺得自己又胖又醜。現實的鏡子反映了父權秩序的凝視，沿著男性視線，向內嚴厲審視自我形象，致使有羽對胖碩體型失去了信心。最後她瘋狂購買甜甜圈，尋求過往養母的情感慰藉，卻無法透過甜甜圈空洞看到希望，一切皆已成空。

《碎片》不是湊佳苗最為震撼人心的作品，但整體敘事風格獨特，表面不動聲色，底下「不可靠的敘述者」一位串著一位，不斷翻轉既成印象，打掉重建讀者腦內情節，迂迴走近真相。同時這些敘事也反映出久乃的某些形象，像是她因美貌而被包容的白目、對被霸凌者的輕蔑，以及倚賴偏見導致錯判有羽病況的自我質疑。結局是久乃改變了對整形的固有觀點，她將每個人的不同特質比喻為碎片，個人不需為了嵌進固定圖像，勉強去修整本身形狀。

久乃做為人生勝利組，在反省後有了體悟與懺悔。然而從更廣的層次去看，碎片也意味著美醜胖瘦等特質，都是流動的幻象，正如世上沒有不朽的美人，也沒有深入靈魂的肥胖。橫網與有羽的母女關係，原是生母千佳謀算造就的，她們相似的肥胖身形也是幻象，但雙方的深厚情感卻是真實的。最後橫網質問人生看似完滿的久乃，她和有羽的母女關係究竟缺了什麼？事實上，甜甜圈必須挖空方能成形，就像人總是有所缺憾，有所慾望。有些人只向內自戀凝視自身，藉由排異與傷害，攫取優越感來填補空洞，一如之前的久乃。

愛卻是彼此填補缺口，透過甜甜圈所能得見，最真實的幻象。那些橫網製作甜甜圈，與有羽邊分享邊懷念千佳的時刻，證明了她們母女並不匱缺，匱缺的是這個充滿惡意與污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