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種珍貴照片一網打盡的紙上攝影大展：《世紀中國：近代中國百年圖像史》

今年六月起，臺北市立美術館舉辦了《布列松在中國：1948-1949/1958》，展出法國攝影大師布列松（Henri Cartier-Bresson）兩度前往中國期間的攝影作品。這讓我聯想到史學大師史景遷（Jonathan Spence）在《追尋現代中國》（The Search for Modern China）一書描寫國共內戰的最後段落曾經提及布列松的作品：

精準捕捉到中國人心中的徬徨無依。街頭的乞婦、飢餓的孩童、痀僂的苦力、肩上披掛著口糧、疲憊不堪的解放軍戰士，同樣疲倦的國民黨官員在碼頭看護著行李、流離 失所的農民群眾、蜂擁至銀行兌換遽然貶值的紙幣的市井小民、倉促間豎立布告牌以迎接新征服者的學生，這些人早已成為革命洪潮中的一部分，如今更必須思考如何邁向嶄新但不確定的未來。
（中文版中冊「革命與戰爭」，第331頁）

由此可見，史景遷對於那些描繪中國社會歷史瞬間的影像有多著迷，而且這也反映在他與其夫人金安平教授合著，於1996年初版的《世紀中國：近代中國百年圖像史》（The Chinese Century: A Photographic History of the Last Hundred Years）。

追尋現代中國 套書【睽違十四年，史景遷新修三版】

世紀中國：近代中國百年圖像史

《世紀中國》是近年來少數幾本讓我一讀就有相見恨晚之感的史學佳作。看著這貴森森的精裝版印刷還有罕見的三百多張照片，心裡浮現的唯一想法就是：出版社真是佛心來著！而且，我特別從臺大圖書館借來原文書比對，發現初版的《世紀中國》以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三週前毛澤東、周恩來於延安的合照為封面，雖被國民黨被困在陝北瓦窯，但看來仍是英姿煥發，而封底是臺灣攝影大師林壽鎰在桃園拍攝的經典之作〈玩笑〉，一對少男少女騎著腳踏車並行，女生的玉眉微蹙，男生一臉陪笑，更是青春氣息洋溢。1990年代的中國雖由九十幾歲的老人鄧小平統治，中華民國在臺灣的總統李登輝也已經七十好幾，但顯然對於作者來講，這兩個地方應該都是充滿活力吧？

從1996年英文版的封面、封底（圖右）看來，作者顯然認為「中國」與「中華民國在臺灣」都是充滿活力的地方。

這剛剛推出的中譯本，封面、封底所選的照片卻又有另一番巧思。封面用的是西方攝影師在1900年前後在雲南、西藏交界處拍攝的跨江吊橋照，這就是當年西方人眼中的中國：跟照片中的吊橋一樣歷史悠久、老舊不堪。封底照片攝於1967年五月，毛澤東站在天安門的紫禁城城樓上校閱百萬紅衛兵，他們人手一本「小紅書」（《毛語錄》），就像當過紅衛兵的作家劉索拉所說的，他們看見毛澤東那一刻全都掉下眼淚，心裡只覺得「他是神，這個世界的革命潮流起落，全都聽憑他的指令。」

現在的我們可能很難想像那種場景，但對於文化大革命期間（1966-67）的億萬中國人來講，這就是日常啊！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另一張女學生獲知毛澤東死訊，趴在前座同學肩頭痛哭的照片，作者配上的文字是中國作家張戎自己的親身體驗：她的心情其實是鬆了一口氣，但哪裡悲傷得起來？所以她只好把臉埋在同學肩頭假哭。這讓我懷疑那女學生是真哭嗎？還有天安門廣場上又有多少人只是跟風而已？

《世紀中國》中文版書封

封底照片：1967年毛澤東校閱天安門廣場，上百萬紅衛兵人人手舉著《毛語錄》。
（圖片提供/左岸第二編輯部）

1976年毛澤東崩逝，照片中女孩是真哭還假哭？（圖片提供/左岸第二編輯部）

罕見的珍貴畫面

我曾在臺大開設「臺灣戰後歷史小說課程」長達好幾年，備課過程常需蒐集大量中國、臺灣的歷史照片，但這本《世紀中國》卻讓我大開眼界，因為有很多照片都是先前沒有曝光過，或者在臺灣很少會注意的。例如，有張照片是1923年一群警察與太監在紫禁城裡扭打，原因是末代皇帝溥儀下令將太監全部逐出皇城。原來，這些太監常常在宮裡行竊，常常放火掩飾劣跡，連溥儀都擔心自己會被太監暗殺。書中也收錄了北京故宮博物院裡溥儀相簿珍藏的幾張他與婉容皇后的生活照，甚至有末代皇帝打著赤膊打網球的照片，顯見他的生活是相當西化的。

被大時代淘汰的一群太監不想遭逐出紫禁城而與警察扭打，看了令人覺得悲哀，但溥儀可能只覺得他們可惡又可怕吧？（圖片提供/左岸第二編輯部）

收藏在北京故宮博物院溥儀相簿裡的珍貴照片；末代皇帝正打著赤膊殺球！（圖片提供/左岸第二編輯部）

歷史的平凡與暴虐

史景遷、金安平用文字與照片所重構的中國百年史，有尋常老百姓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小確幸（例如，1934年上海市舉辦第一屆「新生活集團結婚典禮」的盛況），但更多時候是歷史化身為彷彿檮杌的凶殘神獸，多少男女老幼遭其吞噬？令我震撼不已的，除了一張共黨人士在街頭遭砍頭的跨頁滿版巨照，我也看到駐廣州美國領事胡思敏（Jay Calvin Huston）所拍一批兒童因為軍警鎮壓工農抗議活動而橫屍街頭的慘照（1927年），以及某位女性共黨人士在就義前仍然不肯屈服的歷史畫面，作者以圖說為她抱屈：「一位年輕女性在被處決前的最後時刻。她受到嚴重的羞辱，身上衣服被部分扯落，她被迫雙膝跪地，雙手則被反綁在身後。照片中左側的士兵用一具皮帶頭盔綁住女子的下顎，讓她不能說話，而且連最後 一刻蔑視行刑者呼喊的機會都不給她。」

1934年，上海市舉辦第一屆新生活集團結婚典禮。作者在圖說寫道，「參加典禮的新人們不只向對方盟誓，還向孫中山遺像、執政的國民黨宣誓」，顯見當時國民黨對於人民生活的控制已經深入各個角落。

上：1927年，一群廣州的兒童因為一場工農抗議行動而無辜受害，橫屍街頭。
下左：文革期間，政治是中國人民日常生活的重要環節，搭火車也不忘「批林（彪）批孔（子）」；
下右：1930年，一位女性共黨人士從容就義的歷史畫面。（圖片提供/左岸第二編輯部）

歷史人物的另一面

少帥

我向來認為史景遷在寫史時特別偏好一些民國人物，像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婦倆、張學良、毛澤東（史景遷曾幫毛作傳）等等。以張學良為例，在臺灣我們最熟悉的就是他策劃綁架蔣介石的「西安事變」，還有他來臺後的幽禁歲月，甚至張愛玲為他寫的那本英文小說The Young Marshal（中譯為《少帥》），但在《世紀中國》裡面我們可以看到關於張學良的較多面貌，把他的真實面貌還原：「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正當張學良身處於北平令人目眩神迷的社交場合，甚至還與義大利駐華公使的妻子、也是獨裁者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的女兒調情之時，日本軍隊在東北發動第二次攻勢，史稱『九一八事變』」。原來，那時候的少帥張學良除了是中國政壇的第二號人物（陸海空軍副司令），也是個風花雪月的人物啊！另外，書中收錄的幾張毛澤東照片也顯現出自命千古風流人物的毛主席也有溫情的一面，居然會陪姪子讀書，跟女兒說說笑笑。

左：1931年，當時張學良的家鄉東北已遭日人竊占。張少帥左手邊是元配夫人于鳳至，身後澳洲籍顧問兼密友端納（W. H. Donald）。此時張學良聲名狼藉，不但抽鴉片煙、施打嗎啡成癮，更與墨索里尼的女兒艾妲（Edda Ciano Mussolini）談起婚外情（圖中的金髮美女）。
右：毛澤東陪姪子毛遠新讀書。（圖片提供/左岸第二編輯部）

照片排版充滿巧思

仔細閱讀這本書，我覺得文字精彩之外，由於照片都是由作者史景遷、金安平夫婦精心挑選，他們在編排上也是用盡巧思。「對照」當然是不可或缺的技巧，例如188-189頁，兩張照片的圖說名為「饑荒與盛宴」，歷史背景是毛澤東推大躍進運動不成反而造成的大饑荒，於是188頁作者擺了1962年間中國饑民前往香港，爭先恐後討要食物的場景，另一邊則是1964年五月北京人民大會堂舉辦的外交盛宴，北朝鮮、越南、柬埔寨等各國外交政要津津有味地吃著一桌滿漢全席般的珍饈美食，畫面充滿了諷刺感。

有時，兩位作者則是在一個跨頁空間裡面塞進三、四張照片，例如220-221頁以兩岸戲劇發展為主題，248-249頁則是講兩岸體育（249頁以兄弟象隊球員陳琦豐往本壘衝的照片最為吸睛）。

左：大躍進推行後，反而於1960年代出現大飢荒，逃往香港的難民為了食物爭先恐後；
右：北京人民大會堂的外交盛宴仍照常上演。（圖片提供/左岸第二編輯部）

名人堂等級的攝影師陣容

最後，有興趣的讀者們不妨仔細看看書末謝辭描述的照片出處，裡面引用的照片攝影師簡直像是聯合國，有義大利神父南懷謙（Leone Nani）、美國女記者米莉．貝內特（Milly Bennett）、德國女攝影師海達．莫里遜（Hedda Morrison），還有俄國革命後流亡到中國，拍攝許多珍貴戰地照片的喬治．克雷努柯夫（George Krainukov）。但如果你看得更仔細，書裡面也有臺灣一些攝影名家，簡直就是名人堂等級，像是鄧南光、謝三泰、張照堂、楊永智等人的作品，我個人最喜歡的除了楊永智拍的兄弟隊球員陳琦豐的滑壘照，還有謝三泰當年冒險前往天安門所拍攝的王丹，這兩張照片中的人物表情都是如此生動，巧妙地抓住了他們身為歷史主角的那一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