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睜睜看著這本書占據排行榜一段時間,不知怎地,就是沒拿起來,可能是書名《也許你該找人聊聊》聞來過於親切,像是熱門景點不斷往你眼前送的試吃品,愈是積極,愈讓人興致索然。直到我打開書,登時忍俊不住,咧嘴一笑,篇名是什麼鬼啊——〈白痴〉、〈如果皇后有蛋蛋〉、〈聰明的還是辣的〉、〈攤屍在床〉⋯⋯我決定翻幾頁,試試水溫,並打定主意,一旦作者開始說教,棄書而逃,但,我沒逃,不離不棄,還不禁屢屢發出c'est la vie的嘆息。閱讀羅蕊.葛利布(稱葛利布方合乎禮儀,但以下我想稱她羅蕊)的文字,讓我宛如浸泡在滴了安神精油的熱水裡,埋藏在骨頭裡的困惑跟委屈一點一滴被蒸取至皮膚表面,逸散於霧氣之中。
這絕對不是一個胸有成竹的心理師如何遊刃有餘治療病人的故事,若是,那此書恐怕很難獲得今日如此熱烈的迴響。開場沒多久,羅蕊飛快扔下一顆炸彈:我以為我要嫁的那個男人突然說他不玩了。最先崩潰的正好是——心理師本人,她失戀了。
羅蕊簡直氣瘋,她的朋友愛莉森跟她一個鼻孔出氣,對,這男的太渣了。羅蕊不知如何度過這一次被渣男痛擊的心靈衝擊(是的,心理師也會卡住),她找了溫德爾諮商。羅蕊認為,不僅他人即地獄,有時候「自己更是地獄」,所以我們需要一個旁觀者帶領我們回到人間。多數時候這很難,理由是:待在地獄也有意想不到、難以啟齒的舒適。諮商初期,羅蕊渴望溫德爾加入批判前男友的行列,然而溫德爾卻只是看著羅蕊(看得羅蕊心底發寒),終於,溫德爾問:妳是不是在難過比失去男友更大的事?羅蕊見笑轉生氣,心想,什麼鬼啊。但羅蕊畢竟是專業的心理師,她很快地意識到,自己跟她的病人並無二致,我們都恨錯了人。
是的,我們恨錯人的機率,恐怕並不亞於愛錯了人,當你的目睭去予蜊仔肉糊著時,蛤蜊肉並不會詢問,閣下你是在愛人還是在恨人。羅蕊自承,在心理師面前,人人都是「不可靠的敘述者」,這裡的不可靠並非指他們說謊,而是他們交出「不完整」的版本。我們只想看見我們想看見的。同樣地,我們也只痛恨我們想痛恨的,或者是,我們敢痛恨的。我們常說,「如果能愛上誰,應該會比較幸福」,恨大抵也是差不多一回事,「如果能去恨這件事,應該會好受很多」。羅蕊看似恨前男友,藉此迴避她該去接受/拒絕而不敢實際去做的人生其他部分。我也是。多數人都是。這就是人會做的事情。若能躺在沙發吃鹽酥雞,誰要去重訓?
但溫德爾(以及恢復理智的羅蕊)就是會把你的心靈放上全方位重訓機的心理師。縱使肥肉對我們忠心耿耿又不離不棄,但核心肌群才會讓我們不至於下半生無力。溫德爾甚至做了一件我難以想信,心理師竟敢對病人做的事情,諮商到一半時,他起身輕輕踢了羅蕊一下,並解釋,「你好像滿喜歡把自己弄得很苦,所以我日行一善幫你忙。」老實說,我之所以會打開這本書,起源於我跟一位前輩的共事出現障礙。我像羅蕊一樣,渴望營造出「對方賤透了而我實在可憐至極」的敘事。前幾章,我為羅蕊搖旗吶喊,直到溫德爾這「臨門一腳」,我也跟羅蕊一樣,被迫從自我陶醉中抬起頭來,思索我在擁抱痛苦的同時,逃避著什麼?我是不是也在難過比「跟前輩相處不順利」更大的事,而那件事大到我不願去恨?畢竟,那件事裡頭也許包括我的逃避與鄉愿,我若去面對了,那該有多痛苦啊。
這時,羅蕊又搖身一變,恢復心理師的專業,提醒你:你得為改變負起責任。心理師支持的是你的成長,而不是你對事物的全部觀點。天啊。天啊。天啊,花錢難道不是要讓這個人覺得我、才、是、對、的?看來,這誤解可大了。羅蕊自己也招認,有一種慈悲叫白痴慈悲,毫無條件地包容,直到這些善意鋪成通往地獄的道路。
羅蕊的頓悟不是一下子就玲瓏通透的。她先是否認,然後抗拒,小鼻子小眼睛質疑溫德爾不夠同理自己,然後她發現自己很像她的病人們,逃避,以「不處理」來「處理」問題。說到羅蕊的病人們,儼然是此書的另一亮點,他們分量十足,單獨成章也足以撐好撐滿一齣電影的內餡,何況全部出動,簡單說就是,可以做成多部單一超級英雄片的素材,羅蕊大器地寫成一部復仇者聯盟,每一分秒都十足精彩。
約翰是拿了不少次艾美獎的金牌製作人暨編劇,他自戀又易怒,嘴賤得要命,甚至譏嘲羅蕊是他的另類發洩管道,情緒的「妓女」;或者茱蒂,她聰穎迷人又詼諧,人生即將邁入下一個階段時,卻發現自己罹患惡疾,來日無多,她兩次流產,跟丈夫關係一度緊繃,不得不著手規劃「前死亡時代」。再來說麗塔,69歲的她,打定主意若找不到生命的意義,要在70歲自殺,麗塔若想站起來,就得面對她在過去的歲月裡不僅被辜負,更狠狠辜負許多人。夏綠蒂的愛情史宛如渣男圖鑑,她彷彿想透過反覆重複的心碎,來證實自己一點也不值得被愛。
羅蕊自己的經歷也不遑多讓,她半路出家跑去念醫學院、決定科別、尋找捐精者⋯⋯。羅蕊循循善誘,逐步揭曉每一位角色試著掩蓋的祕密,他們的懊悔,以及他們注定無法挽回的失去。讀者在每一環節,都能看見角色們裸裎的人性。待過好萊塢的羅蕊很明白,真實的故事最是動人,她點出的真實是「原來我們那麼努力地偽裝」。羅蕊在偽裝。開口閉口「白痴」的病人約翰在偽裝。被診斷出罹患難治惡疾的茱莉在偽裝。一心向死的麗塔也在偽裝。反覆被情人所傷的夏綠蒂也在偽裝。每個角色的行為與特質都與我們不盡相同,羅蕊找出了共同點:我們活在過去與未來,我們活在自己與他人,我們活在同情共感與幸災樂禍,我們活在生與死,何其矛盾又複雜,但,這就是我們。
羅蕊更是長於將洞察化為文字,我是個一聽到「箴言」就會下意識充耳不聞的壞份子,但羅蕊卻讓我拾起筆,如同古代傳教士抄寫書籍那般,想牢牢記住這些曼妙不可方物的句子:
- 「不先變得脆弱就不可能成長」
- 「愛經常看起來像很多看似不是愛的東西」
- 「我們找的對象總是自己沒完成的事」
- 「如果人的情緒困擾是因生活步調太快而起,再求速戰速決豈非飲鴆止渴?為了將來生活安逸,他們現在拚命衝刺,然而這個『將來』常常永不到來」
- 「當人不知道拋下某個事物之後該用什麼取代,就可能以拖延和自我破壞來迴避改變——即使改變是正面的亦然」
我原先想藉由這本書,舒緩人際上的一回磕碰,就像羅蕊,她只是想要處理一次不快的分手經驗,但我們仍免不了通盤回望與前瞻自己的人生。我想起我跟父母的互動模式,我跟手足的情誼,我和朋友們的相知相離,我在親密關係中的不安與躁動。我明白了我的厭惡與閃躲,同樣地,我也看清了我的愛和渴望。怎麼坦承好呢,我讀過不少探索心理的書,《也許你該找人聊聊》讓我掉了最多眼淚,我在羅蕊與他們的病人中,看到了我不可能喚回的片刻,同時也覺察,這何嘗不是祝福一種?我可以用殘缺的部分好好地活下去。容我借用辛波絲卡的詩來總結讀後心情:
我虧欠那些/我不愛的人甚多/另外有人更愛他們/讓我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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