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年，多麼長的時間，但這就是今敏在這個世上發光發熱的時間長度：自 1984 年 21 歲獲得「千葉徹彌優秀新人賞」而做為漫畫家出道開始，至 2010 年 46 歲在部落格留下最終的遺書病逝為止，就只有 25 年而已。比照今敏所留下的作品等身，包括那些大友克洋的電影、那些他自己的電影、還有那些著作與漫畫，這精采的 25 年，實在短得令人咬牙切齒。
漫畫家、動漫導演今敏（1963-2010）。（圖／wiki）
大塊文化出版了今敏的第一部獨立長篇漫畫《海歸線》（1990）、而臉譜出版了他最終未完成的長篇漫畫《OPUS》（1996），彷彿兩家出版社說好了，要為他的漫畫生命做個開頭結尾的總括。儘管多才多藝的今敏也曾自嘲，自己是個不入流的漫畫家，但是這兩部作品，卻真切反應了今敏的創作觀與其變化，而且，他早逝帶來的那種劇烈殘念感，仍然在他尚未成名前完成的漫畫裡，表露無遺。
海歸線
OPUS
《海歸線》是一個結合鄉野傳說與土地開發爭議的故事，早早想要離開無趣鄉土的青年，既不期待又不排斥地執行著家族擔負的養育「海人」責任，父親期望財團帶來的鄉土開發計畫，能夠改變海邊小鎮的經濟；祖父堅持歷年的海人傳統必須維持下去，明確反對兒子為了發大財而犧牲看似無意義的歷史傳承。主角卡在其中，卻懷著更多對離鄉前往大都會的憧憬。開發計畫會破壞海人傳說中的神社小島，而主角一家受命保護的「海人之卵」，也到了要歸還海人的時刻。最終財團與鄉里間的衝突、父子間的衝突、利益與傳統的衝突，演變為一場祭典上的不可思議騷動。
AKIRA阿基拉 1
還在就學時就擔任大友克洋助手的今敏，在出道後首次出版的長篇漫畫《海歸線》，是個看了開頭就知道結尾的故事。從《海歸線》裡，可以嗅出大友對他的強烈影響：懷著不同心思的人們，因為一件稀世珍寶，而暴露了彼此之間的齟齬，乃至引發一場人力不可逆的天災地變。《海歸線》擺明是海邊青春版的《阿基拉》，更難得的是，儘管《海歸線》格局稍小，卻仍保有《阿基拉》那種炙熱的青春氣息——年輕的主角們有著混亂的價值觀，彼此不成熟地互相碰撞、傷害，卻也有活力敢於承擔亡羊補牢的責任。
《海歸線》劇情簡單，不像今敏後期那些奇詭布局的燒腦電影，但它確實揭示了今敏的野心。在這部篇幅短小的漫畫裡，他是畫出一切的主宰，卻無法制抑自己對於這個故事過於龐大的想像。讓這個塞滿各種元素的老套故事，反倒像是《阿基拉》裡塞滿各式管線、血肉與文化殘渣的變形手臂，顯得笨拙浮腫。今敏的筆，很明顯在「漫畫」這種由漫畫家主導的形式中，顯得窒礙難行。從《海歸線》至他第一次擔任電影導演的《藍色恐懼》（PERFECT BLUE，1998）之間，又過了 7 年，這段期間內他雖然仍然在協助製作許多電影，但是他快速膨脹的企圖心，已經對這種打工仔的生活感到強大的束縛感。這種企圖，甚至讓他在改編自竹內義和小說的電影《藍色恐懼》裡，與編劇重新改寫劇本，打造自己獨樹一格的全新視野。
《海歸線》是一個結合鄉野傳說與土地開發爭議的故事。（圖／《海歸線》內頁）
《海歸線》的紛亂感充滿殘念，可以看出今敏很想保持海人傳說的神祕感，卻又放不下想要精雕細琢海邊小鎮山景海景的衝動，而年輕的他，甚至在沒有多少存稿的狀況下，就開始連載整部作品。本書的劇情衝突，不會比書外作者自身的天人交戰刺激──想把故事說得深刻、又想要畫得細緻、又得掌握每週連載的時程，想放進更多自己想說的話……《海歸線》書末〈後記〉今敏的自我回顧，看來令人驚心動魄。
不過 5 年，《OPUS》已經是另一道風景。這 5 年來，他參與了更多工作，那股洶湧的創作欲仍在，但他已經能將這股紛亂的能量，梳理為形式上更加鬼斧神工的曼陀羅，在呈現出迷離難解的意象之餘，還能旁附一絲細細自嘲嘲人的批判。你仍然能看出今敏這位欲望過剩的年輕創作者，仍然貪多嚼不爛，想在這個「後設套後設」無限層次故事裡，為讀者提供穿破腦洞的娛樂，同時還要諷喻造物主與造物間的心結，但《OPUS》被迫中止連載的窘境擺在眼前，即便作品的中止多半是由於連載的雜誌停刊，但他無限發散的創意，在 18 回既刊的連載中，卻未顯可能收束的態勢。可以說，再給今敏另外 18 回連載的空間，《OPUS》仍然會繼續往未知的領域穿越下去，而不是乖乖落地讓一切落定。
《OPUS》描寫的是與邪教教主正面衝突的年輕戰士們，意外發現自己只不過是某部漫畫的人物，而描繪他們的漫畫家，正陷入如何收尾的尷尬，於是漫畫家決定大筆一揮，留下慘痛的悲劇性結局。無辜被判死刑的角色決定自求生天，打破畫頁與現實的界線，搶奪既定的結局草稿，卻也因此意外讓漫畫家跌入他自己創作的世界。但是，正當漫畫家隨著書中主角冒險同時，他不僅反省自己對於角色生死該負起的責任，同時卻也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只是某本漫畫的角色……
《OPUS》描寫年輕戰士意外發現自己只是漫畫人物，打破畫頁與現實的界線，搶奪既定的結局草稿，卻也因此意外讓漫畫家跌入他自己創作的世界。（圖／《OPUS》內頁）
否定虛構與真實的界線，認為真實固然是真，虛構、夢境、偶像身分也同時為真的今敏，在這部未完的《OPUS》裡，幾乎定調了往後《藍色恐懼》、《千年女優》（2001）、《妄想代理人》（2004），乃至《盜夢偵探》（2006）等等劇情的基調。漫畫家是否應該為漫畫角色的命運負責？是否允許輕忽地判定誰生誰死？這是個永遠無解的難題，但真正的問題是，今敏強迫我們去思考這個必須是問題的問題——逼我們得先接受，漫畫角色也有真實人生、情感與性格這個前提。那些如俄羅斯套娃式的後設多重結構，也許得花點時間才能理解，但是這個簡單的問題，才是今敏念念不忘的關鍵。你可以逃避夢境、逃避怨念、拋開銀幕上的角色、認為自己的創作都只是為了餬口；但那些真實反映某個時空的你的虛幻泡沫，卻同時也是真實的你。它們是你遺落在某個時空的殘骸，想回答你某個未來的困惑與我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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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為什麼 25 年太短的原因，因為今敏還沒有告訴我們最後的答案，他以為能在電影《做夢的機器》裡做出最後的解釋，但隨著他因病去世，《做夢的機器》終究沉回了廣大的潛意識裡——我們記得有個人要告訴我們夢境的最終意義，但卻迷迷糊糊地記不清他是誰、他想說什麼、他已經離開我們多久了。《海歸線》與《OPUS》一起登場，提醒我們今敏不只是個太早離開世界的幻影，他有話要說，他說得太急太快，耗盡了他的能量，而我們如今只能在書中，讀到他尚未說完的殘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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