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偵探的思緒與行動，向世界提出叩問──冬陽讀臥斧「碎夢三部曲」

《碎夢大道》、《抵達夢土通知我》、《低價夢想》是小說家臥斧於2014至2020年間陸續付梓的三部長篇小說，合稱「碎夢三部曲」。我是第一集的責任編輯、第二集的推薦者，到了收尾的第三集撰寫書評筆記，也算是頗特別的經歷──若以「經歷」觀之，這合計45萬字的系列小說，倒是可以用「『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我探尋過往身世、以及與這個社會的連結」這段話來簡單含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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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夢土通知我 (電子書)

低價夢想 (電子書)

「我」是個臉上帶有橫七豎八的傷疤、白天黑夜皆配戴一付有弧度的運動墨鏡遮掩的男子，會頂著這副面容不是逞凶鬥狠附加的榮譽勳章，而是三年前一樁火車出軌事件的受害痕跡，還連帶傷了喉嚨聲帶，嘶啞粗嘎的嗓音更令我鮮少開口說話。當時開車行經事故現場的夜店老闆眼尖救了我一命，之後還提供我賴以度日的居所、工作與假身分，隨時接派各種任務是我對老闆的回報，同時藉此追尋喪失記憶的自己究竟有著什麼樣的過去。

中研院臺史所副研究員吳叡人為《抵達夢土通知我》寫了一篇〈夢與醒之間：讀臥斧的臺灣冷硬派偵探小說〉，《低價夢想》的書腰文案也以「推理小說家臥斧」為作者定位，雖然我個人覺得貼上這類的標籤似乎顯得侷限，但以「偵探推理」這個文類來談「碎夢三部曲」的小說架構，或許是個方便的切入。受命夜店老闆交辦的尋人囑託、追查雙耳被殘酷割除的女移工遭誰施虐重傷、協助調查小學生綁架勒贖案，這樣的「我」就算缺乏正式頭銜稱謂，但顯然是在幹私家偵探的活──勞倫斯．卜洛克筆下的馬修．史卡德會稱「幫朋友的忙」，真要對應到現實的臺灣社會則接近徵信社業務──最終符合讀者「給我真相與真凶」期待的結局，更踏實了偵探推理路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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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第一人稱敘事的機鋒口吻陳述己身的思緒與行動，行走在「我城」街頭尋覓人事物線索，運用奇特的超能力讀取他人記憶、截獲可信可用的資訊，擅於旁徵雜學處理棘手難題、不時訴諸拳腳肉體之力解決危機衝突，是「我」的查案風格與手法，也是明顯移植自美國、富有行走於蠻荒西部孤狼般慓悍氣息的偵探職能。然而，這樣的設計只是覆蓋在故事表層的適口糖衣，往下探去就會碰觸到近十年來發生在臺灣這塊土地上諸多光怪陸離的現實，像是媒體生態、政治環境、宗教信仰、大眾與商業文化云云，以及人權性別、年老長照、都更拆遷、移工和新住民等多項議題。「我」由下而上觀看層層堆疊壓迫的權力結構，時而抽離、時而沉浸地描述多數大眾與少數弱勢間的認知差異與偏頗印象，進而化作三部曲書名皆提到的「夢」予以著墨刻劃。

既然是夢，肯定是不真實亦不踏實的，但她必須或完整或拼湊地源自現實，可能是企盼的投射也可能是歡愉的延續──我們姑且只談那讓人繾綣不忍離去的好夢美夢，而非亟欲掙逃擺脫的恐怖噩夢。不過，那一場夢從何生來呢？出於昔是今非的惆悵懷念，還是對未來的翹首憧憬？是追求眾人嚮往的共同價值，還是個人意欲一展的遠大志向？僅是擦亮火柴般的微弱光芒，還是用力燃盡一切的絢耀林火？

雖然是夢，這些人費盡思量地點滴築起，從懷疑不信到勉為一試，終能鼓起勇氣主動往前跨出重要的一步；身上也許還肩負著他人的需求與希冀，持續擁抱樂觀篤定的心讓幻想長出得以觸及的堅實輪廓。就算是夢，這些人相信自己的力量與認定的價值，幾經考量或毫不猶豫地付出相對應的代價──哪怕最終走上的是碎夢大道、不確定究竟哪天才能抵達夢土，又或者這不過是個低價夢想。

這些未完的夢，在犯罪和死亡帶來的猛烈衝擊後，才由「我」片片拾起，以偵探的行動縫綴出全貌。

十九、二十世紀交接之際盛行的「古典偵探」著眼於秩序的回歸，他們代表撥亂反正的力量，用邏輯推論的優雅智性解決深思熟慮（更準確的說是賣弄聰明）的罪行所造成的恐慌混亂，因而全然捨棄罪咎與懲罰不論，以英國做為主要發展基地；經歷兩次世界大戰洗禮，外加禁酒令施行與經濟大恐慌折磨的美國則另闢蹊徑，讓偵探自貴族顧問這類局外人的旁觀身分落腳飽受犯罪威脅與吸引的殘酷大街，揪出罪犯的關鍵不在誰比誰天才，而是去理解身處遭剝削壓榨的社會底層中蔓延滋長的欲望與走投無路的拚搏，最終掘出的真相，可能是出乎委託人意料且不忍直視的殘忍闇暗。

臥斧的「碎夢三部曲」，其框架乃承襲上述英美偵探推理發展脈絡而來，不過這絕非單一的沿用仿效，而是與他在《碎夢大道》後記提及的創作初衷相結合：「藉著故事，去思考、確定自己是誰，以及去記錄、質疑我觀察到的世界。」

寫作者的觀察有很大一部分是從自己的閱聽經驗出發，大量使用歌曲名做為書名章名、引用歌詞穿插在對話情節之中、藉由角色的案頭書暗示並呼應相近的情境等等，在不妨礙故事流暢進行的前提下，讓洞悉弦外之音的讀者多一分樂趣，是臥斧多年來保有的創作風格，然而這稍稍掉書袋的寫法與前述偵探推理框架的設計，我認為都是一種援引借用，目的是扣住首部曲《碎夢大道》著重的主題：記憶。

「我」在火車意外發生前空缺的記憶、大難不死後開始積累的記憶，失蹤舞孃玻玻存留在同事腦海裡的記憶、自己童年成長的記憶，夜店圍事猩猩對祖母與故鄉的記憶，小說中援引發生在現實生活、不知今日大眾還記得多少的為居住正義抗爭的記憶，在《碎夢大道》一書中層疊交織訴說。記憶是留存在人腦裡片段的、部分消抹與變造過的資訊，甚至在一開始取得的管道與依憑的價值觀就影響了其偏好與完整性，經過時間的積累、複雜的交互影響後，早已無法截取任意一段來窺其全貌。單一事件是如此，漫長的歷史亦然，「記憶」這個主題於「碎夢三部曲」中茁壯、形變，在作者臥斧有意識地藉以「去思考、確定自己是誰」的過程中，彷彿化為「臺灣」自身的隱喻：如何從過去確認自己的定位、要怎麼從重大的轉變過後決定下一步該往哪走？這個巨大的疑問在《低價夢想》的尾聲有了答案──只不過是身分終於大白的「我」所做的決定，而不是臺灣。

不想武斷地用「偵探推理」來談論臥斧的「碎夢三部曲」，就在於這更為宏觀、透過虛構故事與社會大眾對話的思考探究，三部曲的尾聲只是給出了不再茫然、找到了往新方向前進的動力，轉而讓偵探推理元素在本土創作領域找到了更適合且值得發揮的施力點，不必總拘泥於國外書寫有其脈絡亦已然成熟、諸如本格社會冷硬之流的子分類，大可走出孕育自腳下土壤的現代性、自主性與大眾性。

「碎夢三部曲」理應不是句點結束，深深期待臥斧寫出「我」的新篇章（若能縮短問世的時間，那更好）。

低價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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