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士博／展現「非洲人的非洲」，就是非洲文學最可貴的價值──讀《邊緣人的合奏曲》-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闔上《邊緣人的合奏曲》，很難想像作者跟我同年，一位34歲的人，生在非洲或是非洲以外的國家，會鍛造出截然不同的生命韌性，當我們才剛跨過三十而立的同時，他們已經過了國民平均壽命的一半，他們提前經歷了生老病死和難以預測的生命變數，在短暫的歲月裡累積了對於世間的濃縮觀察。字裡行間流露出掙扎困苦生活下的千錘百鍊，面對命運的不卑不亢，以一種謙卑和豁達並存的口吻，緩緩道出一個奈及利亞小人物的故事。滄海之一粟，在波瀾浪潮中能激起什麼漣漪？一個西非國家的無名人物，又能夠帶給我們什麼影響力？

寫出這本書的奇戈契．歐比奧馬（Chigozie Obioma, 1986- ），34年前誕生於奈及利亞南部的商業重鎮阿庫雷。同一時間，奈及利亞西邊的小鎮阿布庫塔的渥雷．索因卡（Wole Soyinka,1934- ）拿下了諾貝爾文學獎，這是非洲人第一次榮膺這份至高的文學桂冠，瑞典皇家學院讚頌他「以廣闊的文化角度，融合餘音不絕的詩情，刻劃一齣至深的人生戲曲」。當時震撼文壇的作品叫做《詮釋者》。

邊緣人的合奏曲

666666 左起：本書作者奇戈契．歐比奧馬（Chigozie Obioma）；1986年諾獎得主渥雷．索因卡（Wole Soyinka）。

詮釋者

在《詮釋者》中，這位非洲文豪用了五位高級知識分子的故事線，影射非洲當代的貪腐和官僚百態，不但詮釋了非洲巨大貧富差距下的矛盾，也批判非洲獨立發展數十年卻依然困頓的肇因。大膽的文字，道出非洲後殖民文學的第一手聲音，即便文字艱澀、劇情跳躍，卻依然傳誦至今。

在索因卡之後，僅有三位非洲作家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且都是南非或北非的小說家。而我們最難以一窺全貌的黑色大陸──薩哈拉以南的東西中非，則依然神祕，後殖民時代的非洲發展，在我們的想像中，仍舊是原始的部落生活。非洲文學淡出了我們的閱讀視線中，這片乘載著十億多人口的歷史方舟，距離我們越來越遙遠。

好在34年後，歐比奧馬接棒了，讓我們能夠再次親近非洲文學，更新我們的非洲觀。有別於前輩大鳴大放的口吻，他用樸實沉靜的筆觸，訴說著社會中下階層的故事，一個養雞年輕人的辛酸人生，映射出發展中國家的人生百態，階級的隔閡、貧富的懸殊、種族的限制，一個國家的人，生活在數十種迥然不同的世界裡，一對相愛的戀人，也可能處於完全平行的時空。小人物對於深不見底的人生低潮，無力感就如同任人擺布的家禽；窮人的無奈吶喊，就像養雞場的咯咯聲，周圍的人選擇性地聽而不聞。

擺脫了非洲文學陳腔濫調的後殖民主義風格，歐比奧馬形塑出煥然一新的非洲現實主義小說，扎實刻劃每一個人物的臉孔，記錄著人生的悲歡離合。而非洲現實主義有別於其他地區的作品，就是將不矯揉的非洲真實面貌融合在敘事情節中。21世紀的今天，非洲人過的早已不再是原始部落的土著生活了，他們大多居住在大城市中，手裡滑著智慧型手機，360行跟我們並無太大差別，出門工作一樣會遇到塞車、罷工的困擾。但是許多西方影視作品，為了滿足觀眾對於非洲的原始想像，仍然將非洲拍得很落後貧困，或者充斥著草原動物。

《邊緣人的合奏曲》最讓我驚喜的，是一翻開就看到了現代的真實非洲，每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鋪陳，都展現作者的敏銳觀察，一個個場景都讓我倍感親切，讀者宛如親身沉浸在奈及利亞的街道上。走在西非大城裡，你會看到的是一盞盞太陽能路燈，白天太陽充滿了電，晚上照亮街區，即便有些故障不亮了，也不至於一片漆黑。兩旁的住家是用水泥和磚頭建成，即便不是施工精美，但也不是茅草屋，特別的是屋頂都是石綿板或鋅鐵板，一方面隔熱，一方面雨季如果漏水了好處理。走進屋內，第一眼看到的八成是電視機，畫質不是最高，但那已是家家戶戶非常珍惜的娛樂來源，講究一點的，家裡會裝小型發電機，停電時還能確保冰箱裡的肉不會壞掉。窗外看到小孩子滾著機車輪胎，互相追逐嬉戲，吵著跟大人要零用錢，就為了買一瓶可樂或芬達……在一直進步的非洲城市裡，永遠難解的是水資源的匱乏，和街角永遠清不完的塑膠袋。這一幀幀書中呈現的畫面，都完全符合我在當地看到的，極其真實。

奈及利亞街景。（圖片來源/wiki）

就連男女角色的設定，都富有代表性。養殖業確實是現在非洲年輕男性嚮往的行業，經濟起飛的年代，肉類需求也飛快成長，我的好幾個學生在畢業時一臉正經地跟我說將來要開養雞場的表情，仍然深刻烙印在腦海中。女主角來自富裕家族，在貧富差距極為懸殊的奈及利亞，自然也是經典場景，作者筆下的富貴人家生活，可是一點也不過分，當地有錢人就是如此浮誇，說話就是這麼大聲。非洲人在國外遇到的種族歧視，遠不及在國內受到自己人的階級歧視，但是他們的吶喊，我們聽不到，只因他們都是邊緣人。

rrrrrr 在奈及利亞貧富差距極為懸殊。（圖片來源/wiki）

然而，若非洲人的生活與我們大同小異，那「非洲小說」的特別之處在哪裡？

這本《邊緣人的合奏曲》做了高明的展示，他的敘事手法有著滿滿的非洲元素。說故事的人採用第一人稱，卻非主人翁，而是他的守護靈，他旁觀主角們的一舉一動，觀照凡塵間的萬物，默默影響著人類的意識，也能跟上神溝通，與大地之母互動，是充滿靈性與知性的部族文化。凡人皆是宿主，守護靈信仰至今深刻影響著非洲人的思維。聽起來太玄，我初次踏上非洲土地時也不信，但朋友誠心告誡，在歐美說來沒人相信的事情，在非洲土地上都不要鐵口。我花了5年才了解這番話的意境。

一翻開這本書，由非洲史觀看出去的世界，著實令人新奇，字間不時掉出非洲的土話，當地人的俚語，神祕的信仰，走進故事情節中，就像進入了一個有點熟悉卻又全然陌生的國度，非洲小說是帶領我們認識黑色大陸的絕佳敲門磚。我們對於非洲之所以陌生，是因為在歐美主流的世界中，非洲是多麼寂寞又微不足道，整塊大陸就是全球化下的邊緣人，非洲國家的文化，就是「邊緣人的合奏曲」呀。但作者沒有直接抗議，而是將這樣的心情，用守護靈的獨白，化作對現實的批判。在他眼中，英語是外來的語言，而時鐘是白人發明用來使人類服從時間的器具，若以古老的非洲精神來看，時間屬於人間、充滿人性，會服務人類而非奴役我們。長老們若約開會，從不用時鐘，參與者也無須趕時間……

在《詮釋者》得獎後過了34年，出現了《邊緣人的合奏曲》，承接著前輩對於非洲社會的批判，這回用更寫實的筆觸，講述這一輩青年的人生，讓非洲人自身心有戚戚焉；而國外讀者也能藉由幾個要角了解非洲，他們分別詮釋了人與神、男與女、貧與富、愛與迷茫種種衝突，一言以蔽，就是現代版的《詮釋者》。由非洲作家刻劃的非洲人物，反映了弱勢族群的困頓和非洲社會的現實。展現「非洲人的非洲」，就是非洲文學最可貴的價值。

歐比奧馬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