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高栗(Edward Gorey)的資料時,讀到他在哈佛大學時和詩人法蘭克.奧哈拉(Frank O'hara)是室友。又因為奧哈拉於40歲、一切正值璀璨之時,意外被海灘上一台魯莽的吉普車撞上不治身亡。這種戲劇性的短暫人生,更促使我好奇地買了他的詩集來看。
我尤其喜歡他的長詩。天啊是如何的才思敏捷、擲地有聲的詩。文字的堆疊與氣勢,令我喘不過氣。有那麽多的人名,好像他隨時隨地都可以和那些藝術家、詩人、音樂家對話。他意氣風發的詩意、紐約的氣息一行一行保留在他的詩句裡。那是多姿多彩的美好人生啊──在美術館上班、在紐約中心曼哈頓、在文人薈萃的圈子中!他的詩寫得太好了,可以把人帶到紐約,清楚聞到都市的文人生命力。那些前衛的、實驗的、生機勃勃的,是那樣旺盛的文字力。
美國作家、詩人法蘭克.奧哈拉(Frank O'hara, 1926-1966)。(圖片來源 / wiki)
他生前出版的Lunch poems(《午餐詩集》,無中譯)是一本小小的口袋書,裡頭僅30多首詩。書名可能來自其中一首〈離他們一步〉(A Step Away from Them),詩起頭於「這是我的午餐時間,所以我……」經過二、三十行來到「一杯木瓜汁/接著回去上班。我的心在我口袋裡,那是皮耶.雷維第(Pierre Reverdy)的詩。」
從步出辦公室外帶午餐的過程,是多少人有過成千上百次的。那些時候,我怎沒想到要寫成詩呢?
那一路所見,看似隨意,但無論如何也是詩人安排的,從計程車陣、建築工人(他用「髒得發亮的軀幹」〔dirty glistening torsos〕),他們吃三明治配可口可樂/戴著黃色安全帽,畫面從「底層社會」慢慢過渡到「中層社會」、「上流社會」。間中穿插了各種膚色、國籍的人,一切就像大家的「美國印象」。表象之外,他至少提到了5個以上人名,先是誰死了,又是誰,接著還拉進了「軍械庫展覽」(一個很美國的、現代藝術的代名詞),而最後,他回過神來,買了一杯果汁回去上班。心還在想著某某人的詩。讀完全詩再重看標題 A Step Away from Them,這個「他們」就指涉很多可能性,是工人、是死去的人、是擦身而過的各國各色人,而詩人就僅僅離他們一步之遙,生活、想法、夢想可能就迥異了。
奧哈拉這個「美國印象」,和早他50年出生的日本作家永井荷風(1879-1959)筆下的美國有部分重疊,《美利堅物語》也處處看到「底層社會」和「上流社會」,或是「移民」與「白人」交融的美國:「剛才還在為第一大道與第二大道的繁華驚歎不已的人,一定會為這條氛圍驟變的灰暗街道所驚愕。」而永井荷風,就站在日本人的角度描寫了很多的「底層社會」。
那樣普通的現實背景,被奧哈拉寫得活靈活現。一堆信手拈來的名人、一堆紐約的路名、建築、店名,或是夾雜法文、德文、西文、日文,還有數字,不停歇的列舉,音樂性很強,那就是他的詩。首先感受到的不是讀懂了什麽(甚至很模糊的),是那股牢不可破、勢不可擋的詩意先擄獲了讀者。
英國作家華特.佩特(Walter Pater)寫過:所有的藝術都渴望達到音樂的境界。很明顯的,這種說法是因為在音樂中,形式(form)與內容(substance)是無法斷然一分為二的。(引述自《波赫士談詩論藝》,頁102。)
沒錯,讀奧哈拉的詩,首先是感到音樂性的美感,意義次之。我喜歡這首就名為 Music,看看這一小段:
當他們在公園大道布置起聖誕樹
我將看到我的白日夢披著棉被和狗一起經過
在這些彩色燈亮起前有些作為吧
As they're putting up the Christmas trees on Park Avenue
I shall see my daydreams walking by with dogs in blankets,
put to some use before all those coloured lights come on!
(這是詩人27歲時寫的。他曾參與二戰。我感受到的是佳節前夕、節慶音樂不斷在耳邊響起時,詩人對未來的絲絲焦慮、想實現什麽的心境。那個「被埋在下面的薰衣草唇」、「把我像一顆眼淚那樣包在你手帕裡」、「打開對著深冬細雪的門」又感到詩人的脆弱與纖細。)
〈音樂〉 (筆者試譯,最好直接讀原文)
如果我在馬具店那裡休息一下
在五月花店停一下買一份德國香腸三明治
天使看起來把馬帶進了波道夫百貨商店
我像桌布一樣赤裸,我的神經在嗡嗡鳴
靠近戰火的恐懼還有那些已經消失的星星
我手裡只有35分錢,那根本沒法吃
如風的水柱灑在落葉的土地
像鋼琴的音槌。如果我對你
在世界的葉子底下有著薰衣草唇
我一定得束緊我的腰帶
那就像行進中的火車,那季節
苦惱又清晰
我的門打開對著深冬晚上的
輕輕飄落在報紙上的雪
把我像一顆眼淚那樣包在你手帕裡,喇叭
近中午時響起!在霧氣的秋天
當他們在公園大道佈置起聖誔樹
我將看到我的白日夢披著棉被和狗經過
在這些彩色燈亮起前有些作為吧
但不再有噴泉也不再有雨
還有那些開到深夜的店鋪
Music
If I rest for a moment near The Equestrian
pausing for a liver sausage sandwich in the Mayflower Shoppe,
that angel seems to be leading the horse into Bergdorf's
and I am naked as a table cloth, my nerves humming.
Close to the fear of war and the stars which have disappeared.
I have in my hands only 35c, it's so meaningless to eat!
and gusts of water spray over the basins of leaves
like the hammers of a glass pianoforte. If I seem to you
to have lavender lips under the leaves of the world,
I must tighten my belt.
It's like a locomotive on the march, the season
of distress and clarity
and my door is open to the evenings of midwinter's
lightly falling snow over the newspapers.
Clasp me in your handkerchief like a tear, trumpet
of early afternoon! in the foggy autumn.
As they're putting up the Christmas trees on Park Avenue
I shall see my daydreams walking by with dogs in blankets,
put to some use before all those coloured lights come on!
But no more fountains and no more rain,
and the stores stay open terribly late.
※推薦另兩首:
〈文學自傳〉Autobiographia Literaria
〈腳步〉Steps
本名不重要。出生於大馬。高中畢業後赴台灣迄今。
美術系卻反感美術系。停滯十年後重拾創作。
著散文《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沒有大路》;
詩集《我們明天再說話》《我和那個叫貓的少年睡過了》;
繪本《馬惹尼》、《詩人旅館》、《老人臉狗書店》等數冊。
作品入選台灣年度詩選、散文選。另也在博客來OKAPI寫繪本專欄文。
偶開成人創作課。獲國藝會視覺藝術、文學補助數次。目前苟生台北。
Fb/IG/website keyword:馬尼尼為 manin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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