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徐四金的《香水》，主角葛奴乙像謫仙李白，境界高而又高，腳不點地，仰望他在雲端仙氣飄飄，只見面目朦朧。原來葛奴乙謀害了許多少女，即使小說、電影、中學生讀後心得已提醒我一千次；但讀到他動手，還是看一次驚訝一次。早就知道，為何驚訝？原來《香水》鋪陳命案時，並不是作為命案來描述，而是作為藝術賞析。讀者無法感受「有人被謀害」暴力的真實性，因為葛奴乙不這麼看。那麼命案對他到底是什麼？
小說開頭，奶媽抱怨葛奴乙沒有嬰兒的奶香，所以她討厭葛奴乙、不願撫養他了。平平嬰兒都吃奶，為什麼他會沒有奶味？
葛奴乙從小沒人理、沒人愛，「像攀附在樹上的扁虱一樣容易知足，只靠著多年前吸獲的一小滴血就能維持生命。」「像那隻緊緊攀附在樹上的扁虱，除了永遠的冬眠之外，生命什麼都沒有提供給牠。」挨過風霜雨雪，八歲被賣給製革工人做學徒。他討厭人類的氣味，「小孩身上淡而乏味，男人身上有汗臭味和尿臊味，女人身上有油煙味和魚腥味」。因為葛奴乙沒有體味，在城市街道上就像隱形人。撞到人時，對方驚恐，像他突然冒出來。其實他一直在那裡，只是沒人意識到他。
香水【出版40週年紀念版】：此生必讀的氣味文學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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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巴黎皇家橋放焰火的夜裡，他聞到了一股完美燦爛的香味。循著香氣，在沼澤街後院找到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正坐在桌前給黃李去核釀酒。回頭發現葛奴乙在深吸她的香味，嚇呆的同時，葛奴乙動手掐死她。全程他一直沒看她，一直閉著眼睛，唯恐錯過一絲香味。
他聞遍她全身且牢記香氣，回家躺在床上「幸福到發抖，由於太幸福而睡不著，覺得像重生」，以前「他都只是像動物般地活著，懵懵懂懂，對自己的才能一無所知。可是從今天開始，他終於知道，自己是怎樣一個人物：他終於發現自己是個天才……不是隨隨便便的一個，而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香水師。」
開在巴黎兌幣橋上，豪華香水店的老闆包迪尼，又老又僵，卑躬屈膝，對香水一竅不通。店裡上千種高級香氣混成一團，包迪尼像樂團的老指揮重聽一樣，對這亂七八糟的味道麻木無感。徒具虛名，要靠剽竊對手來強撐搖搖欲墜的體面。卻連剽竊都辦不到，眼看要倒店。卑賤的小工葛奴乙，卻認得所有不知其名的香料，迅捷精準分析出暢銷香水的組成、份量比例，改善並源源不絕創造更受歡迎的配方。甚至裝笨讓老師傅包迪尼來指正犯錯，哄騙包迪尼輸出技術，因為「他在包迪尼的店裡能做的事，和他有一天想實現的比起來，只是小孩子玩遊戲而已。」他要劫奪少女的體香據為己有，用香水替自己創造討喜的人格面具，從雞胸駝背矮子，變成人見人愛的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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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札特般神寵的小天才葛奴乙幕後代唱，讓忌妒他的薩雷里——老假貨包迪尼成為巴黎最有錢的商人，還逼葛奴乙簽競業條款。「不准再製造包迪尼那些成績斐然的香水產品，也不准把配方轉讓給第三者？好像認定他今後不能再創造出成千上萬種其他的好香水，甚至更好的香水似的。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辦到！可是這一切都不是他要的，他根本就沒有想要跟包迪尼或是跟任何一個富有的香水製造商競爭的念頭，他想都沒有想到要利用他的技藝來賺大錢，如果有其他的謀生方式，他甚至不想靠它來混飯吃。他想要的是發掘自己內在的豐富蘊藏，不是別的，就是隱藏在他內部的奇妙世界，對他而言，這是外在世界無法提供給他的。因此包迪尼開的那些條件，對葛奴乙而言根本就不算什麼。」
我深信葛奴乙孤高埋首藝術、不要名利，但這種人怎麼會謀香害命？既然從內在世界得到滿足，幹嘛征服外在世界？既然討厭人類，幹嘛討好他們？
原來《香水》表面是第三人稱全知觀點，實際是不可信的第一人稱。把前述段落每次提到葛奴乙的「他」都換成「我」，才看得出這是葛奴乙誇大自己能力的妄想。他總覺得自己超厲害，總在表揚自己多厲害，總在幻想自己如何更厲害。書裡說他為隱藏天才身分而裝傻裝笨，其實剛好相反，在初識者睜大眼驚歎聲中，他低調暗示自己尊爵不凡，一臉高深莫測，半推半就地加深誤導。直到多年後偶然有人提到被他騙過，受害者才接連冒出來「我也是」、「我也是」。那時他已消失，獨自輾轉反側喃喃自語，把錯都推到別人身上。過後某處毫無戒心的陌生人面前，又出現了一個討人喜歡的葛奴乙。
我被騙了。被騙了這麼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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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味的社會階級大部分是虛構的，是葛奴乙否認痛苦現實，把失敗推到「因為我沒有味道」的自憐幻想上。小說寫他聞到自己的味道，說「他宛如置身在濃霧不斷升起的沼澤中」，恐懼在自己的味道中溺斃。那是什麼味道？可能是朽木落葉沉積為腐植質爛泥的酸酵、苔蘚的腥味、沼氣的臭味。不是真的味道，是他對自己根深柢固的厭惡。香味象徵他成功時自我感覺良好，臭味暗示他受挫時自慚形穢。
他撒了謊。第一次謀害少女，葛奴乙不看少女的眼睛，不是因為專注享受她的香味，是因為受不了在她眼中意識到自己的醜陋卑微。讀者從瀕死少女的眼中望去，真正的葛奴乙，就是香水店老闆，一個夸夸其談的假貨。
命案，是少女信任葛奴乙的開始，而他已預見關係的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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