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八月
◎沃克特(Derek Walcott)作;奚密 譯
如此豐沛的雨水,如此豐沛的生命,恰似
黑色八月飽滿的天空。我的姊妹,太陽,
窩在她金黃色的臥室裡,不肯露面。
一切流向地獄;山岳如一把沸騰
的水壺,河流四處氾濫;可是,
她就是不肯起床,把雨水關上。
她在房裡,把玩著古老的物件,
我的詩篇,翻看著相簿。縱使雷鳴
如瓷盤砸碎在天際。
她,不肯露面。
難道你不明白我愛你,但無力
阻止這場雨嗎?而我已漸漸學會
如何去愛陰霾的天空,靄靄的山崗,
和蚊子喋喋不休的空氣,
如何去淺酌苦澀這副藥方,
因此,當妳現身時,我的姊妹,
當妳挑開語的珠簾,
帶著妳的花額和寬容的眼睛
一切都將不同於往昔,一切將反璞歸真
(可是妳知道他們不會讓我
盡興地去愛),因為,我的姊妹,那時
我將已學會如何去愛陰天一如晴天,
愛黑的暴雨,白的山崗,當僅此一次
我只愛我的幸福與妳。
德瑞克.沃克特(Derek Walcott, 1930-2017)
聖露西亞詩人,出版過戲劇集和多種詩集,布羅斯基曾稱讚:「當今英語世界最好的詩人。」
其詩的主題圍繞著自我身分、民族與文化定位的認同,常能見到加勒比海的自然意象於詩行中。
1992年以代表作《奧麥羅》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其讚辭為:「將隱於身體內的複雜發揮到了極致。」
2008年以《白鷺》得到艾略特獎(T. S. Eliot Prize)。
《海的聖像學:德瑞克‧沃克特詩選》由奚密編譯(2001)
2001年,沃克特訪台的前一年(因九一一事件延期),在與奚密教授的電訪中,沃克特說到:「詩的真實與對立的雙方都是真實的。詩的普遍性在於它對敵對的雙方都存在。它對人性裡的矛盾也是真實的,而矛盾終將歸於真理的平靜,詩讓我們感到平和。」
而沃克特的詩歌往往也將兩個矛盾的個體放在一起,試圖點出自我所追尋的認同,認知的困惑與歷史的解答。沃克特的爺爺和外公都是白人,而祖母和外婆則是非洲的黑奴,父親為英國裔,母親是荷蘭裔。也就是說,沃克特身上有著三個地域的血統身分,同時流著殖民者與受壓迫者的血。儘管他以英語寫作,卻也道出了自身複雜的靈魂。
而在這矛盾之外的,是沃克特對於家鄉的描寫,超脫了世人對他「後殖民」、「黑人作家」或「少數作家」等標籤,在自然中找和諧,在尋覓關於大海、沙灘、漁網、棕櫚樹形象的過程中,逐一挖掘屬於自己詩行的祕密。
〈幽暗的八月〉一詩表面寫景,以擬人的方式,以太陽與陰雨交替的天氣隱喻人與人之間抑鬱的情感。當讀者困惑於不同稱謂的人稱時,不妨將他們融為「一體」,對於詩人而言,「他們」、「你」與「妳」只是之於「我」的對立,如同末段所言:「我將已學會如何去愛陰天一如晴天」,詩人的目的是在歌詠島嶼的所有,渴求那份已經失去,但又崇高的愛。
首段,主述者「我」彷彿被依靠的人拋棄一般,儘管雨水豐滿,但天空卻像過載般腫脹,呈現一種極具壓迫感的黑暗生活。太陽儼然消逝,不再能驅散黑暗;太陽躲藏在她的房間裡,寧可流連於幸福的過往時光,也不願出來面對現實。儘管「我」已盡力說服她,但她拒絕傾聽。
但「我」依舊努力不懈,儘管無能為力,但依舊為了太陽做出了改變──適應環境,認真看待她負面的一切。「我」允諾太陽,當她重返現實時,情況將會與以往有所不同。但詩人隨即補述道:「(可是妳知道他們不會讓我/盡興地去愛)」,這裡讀者可以注意到一個小細節:若詩人在括弧內的意思為「不能如我所願」,這就意味著,這份允諾的愛也將會改變。
她將不再是主述者的「愛」的唯一接受者,而是被迫與「黑色的暴雨」與「白色山岡」一同共享。在詩人說出「我愛妳」之前,卻也提前道出了「我也愛我的幸福」。
〈幽暗的八月〉看似是一首渴求太陽,卑微的情詩,實際上卻有點抑鬱,甚至道出了現實──如果對方的崇高地位恆久存在,那麼自己也不會將愛留給他獨享,而是學會如何看待自己的幸福,學會如何不讓自己受傷,甚至是重新審視不健全的關係。「學習」可能是這首詩最重要的因子,主述者是如何在渴求太陽的陰雨日子裡,學習讓自己適應,學習讓自己摸透未知情感,學習發現自己的愛之於對方到底重不重要。主述者依舊愛著太陽,但經歷過這段日子後,如同詩人所言:「一切都將不同於往昔」。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