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小說家吳明益與漫畫家阮光民、小莊。(照片提供 / 新經典文化)
知道兩位傑出的漫畫家各將手邊的《天橋上的魔術師》四篇小說畫成了,突然有黍熟黃粱,車旅蟻穴的不真實感。奇怪的是,這種不真實感,也可以說是真實感。
這本小說當時是在寫完《複眼人》後,一場在淡水「有河BOOK」的演講,我隨口講了一個關於「天橋上的魔術師」的故事開始的。因為現場聽眾的眼神讓我太著迷,隨後我便在一門課堂上,以每周一個故事的速度把它們「說」出來,最後再花一個暑假修改完成。對我個人的寫作習慣來說,這樣的寫作方式,一輩子只能一次。因為這些故事在那個我還沒有想過會成為小說家的年紀開始懷孕,經冬歷夏,像多胞胎的孿生子一樣,無預期地一個接續一個出生,之後就頭也不回地成為時間的箭矢。他們的生命力源自於這種不能回頭的特質。
《天橋》出版之後,成為我第一本意外銷售較佳的小說(過去我每一本書,都要催眠自己銷售不重要),它的讀者群年齡層跨度甚大,反應給我他們喜歡這本小說的理由也不盡相同。對比我年紀大的讀者來說,它的故事背景,也就是那八棟商場的「存在」是個話題;而對比我年輕的讀者來說,商場的「不存在」才是話題。
寫作時我試著用最透明的文字去寫一個最不透明的經驗——童年是處於記憶剛發生,到我們「操作」記憶能力成熟之間的潮間帶。它的見證者通常有限,因此有機會成為我們一生中最具虛構性格的時光。以可靠的記憶力細數我們童年時光(或說擁有我們童年時光詮釋權)的「大人」會在我們長大之後隨著時間逐一離世,終究我們會擁有一個別人都無法打開的珍寶匣。
《天橋》在2011年的年底出版,2012年就有人來談影視授權,但因為一些因素遲遲沒有實質的合作。2015年,台德文學交流合作計畫主持人唐薇策劃的「譯動國界論壇」,促成漫畫家阮光民畫了其中一篇〈石獅子會記得哪些事?〉,並將其譯為英法德日四語,也成為它「圖像化」的第一步。而影視版的《天橋》,則是在2013年由公視丁曉菁、李淑屏啟動,直到2018年才實跨出第一步。改編談起來讓人興奮,但實際執行起來卻有種種辛苦。
2015年之後,「天橋圖像化」的計畫在新經典文化副總編輯梁心愉的穿針引線下,凍結了幾次,又復活了幾次,而今終究在兩位台灣傑出漫畫家的筆下成形。巧的是,後來加入的小莊,早在2013年我們就碰面談過《天橋》的影視化,那時他是以動畫導演的角度,商討以動畫重建商場的可行性與資金。而最後,他以畫筆重現商場,而不是攝影機,這其中必然有什麼神祕的預言性吧。
這幾年我常在創作課問學生一個問題:小說的形式之根,確實其中之一是「故事」(當然小說的元素不只是故事,但這是它話了),不過,以故事為本的藝術有很多種(比方說電影、舞台劇、影集、漫畫……),它們的差異性在哪裡?
直接的思考是故事會跟隨「形式」變化:比方說攝影機不斷在科技上創新的能耐,比方說舞台劇得在一個空間裡表現不同時間的流動與轉變,比方說二次元的世界裡如何建立時間邏輯……這些形式,都確實影響了同一個故事的呈現方式。也就是說,當一個故事由不同的形式表達時,它注定在本質上也會發生變化。形式限制了本質,形式也逼使創作者激發想像力。
以小說的形式說故事,其中無可取代的「本質性」,或者說它面對其他形式的挑戰,仍具有生命力的原因在哪裡?我個人近年用「小說感」做為一個詮釋語彙。在此不宜長篇大論,但「圖像化」之後的小說,無論它叫「圖像小說」或「漫畫」,它的敘事本質和其他形式有什麼差異?
我以為漫畫或圖像小說在說故事這件事上,擁有獨一無二的分鏡視覺語彙。
記得去年「鄭問展」的時候寫了一篇文章,在與我一些熱愛漫畫的學生討論時,他們提到鄭問擁有不可思議的單幅畫作能力,但當故事流動起來的時候,總覺得分鏡不夠風格化。相對之下,松本大洋或井上雄彥,他們的單幅畫作雖不及鄭問繁複華麗,但分鏡卻很有個人化的魅力。
為什麼要強調分鏡呢?因為漫畫的一項強烈特色,便是它是建立在二維世界的圖像,而電影雖然也是二維圖像(當然,現在有3D、4D的電影),時間流卻不是讀者這端控制的。導演會把時間流視為重要的表現因素,而一般來說,在電影院裡看電影,觀眾不能暫停、倒轉、重播……,這固然是場所限制所致,卻也在百年發展過程中成為這項藝術被不斷開發的魅力所在,甚至成為我們辨識藝術家風格的重要關鍵。創作者在這樣的限制下,成就了電影獨特的說故事藝術。
二維世界是漫畫的限制,但像書本一樣的翻頁方式可以回溯、停留、躑躅,則是它的自由。漫畫運用了這種自由,讓它施展了有別於單幅插畫、畫作的魔法。這讓我懷念起小時候用兩塊錢租一本漫畫時,它的封面有時會寫上的一個說明了這種特質的說法:「連環圖畫」。
是啊,因為是連環圖畫,創作者擁有了「連環」的手段,它指揮了一個時間流,也因為這個「連環」發生在紙本上,因此讀者得以參與,不只像是魔術的旁觀者,也像魔術的參與者,他們拆解連環,甚至可以隨意將其並排、組裝。就像那個古老的九連環魔術一樣,它不是一種技法而已,也是對讀者心靈的挑逗(或挑戰)。你怎麼讀?用什麼樣的速度?什麼樣的情感?
許多人可能不知道,小說家很容易受讀者的影響,特別是他們在意的讀者。當我聽到小莊說他一定要畫〈強尼河流們〉的時候,當阮光民說他想畫〈金魚〉的時候,我會在心底呼應,啊,這些也是我鍾愛的篇章。當他們說某篇作品在改編上比較不如意時,我也會想,究竟它是在小說的本質上缺乏魅力(以至於無法勾引起另一個領域創作者的熱情),抑或是在形式轉換過程中的困難所致?
記得在《天橋》影視版開始招標時,我曾在臉書上表達我自己的看法:「如果要問我對《天橋》的改編還有什麼期許的話,我希望不要是湊熱鬧的團隊、不要是對原著或文學沒有愛情的團隊、不要是一心以為用行銷就能騙取觀眾支持台劇的團隊、不要是對自己的創作理念沒有自尊的團隊來製作這部作品。」「我把我的童年時光,我創作生命裡珍貴的一個片段交給你們了。不是為了金錢或是改編的任何利益,而是同為創作者的熱情。當然,我希望您們也能在這過程裡,感受到創作的滿足感與適當的金錢回報。」
當我打開阮光民和小莊的作品時,我以一個創作者的心情,嘆了一口氣。他們兩位都已是卓有成就的漫畫家,因此,在他們的手中,〈流光似水〉變成是小莊的,而不再是吳明益的(正如我用馬奎斯的「流光似水」卻不是馬奎斯的);〈金魚〉也成為阮光民的漫畫,不再是吳明益的小說。他們在單幅裡極盡細膩,又在「連環」的分鏡運作裡,表達了殊異的風格,我相信會是台灣漫畫(或圖像小說)創作史上的重要聲音。
小莊筆下的〈流光似水〉(圖 / 天橋上的魔術師圖像版:小莊 卷)
阮光民改編的〈金魚〉(圖 / 天橋上的魔術師圖像版:阮光民 卷)
從一本小說開始,《天橋上的魔術師》既是老台北的餘音,也可能給了新一代台灣人局部的台北記憶,在動筆之初,我從未想過《天橋》會走到這裡。在寫這篇文章前,我正好去參觀了正在拍攝的公視劇集,實景片場,那細膩無比的空間呈現,讓我真切地以為書頁再生,記憶再生。這讓我再次想起童年時以兩塊錢換來的漫畫閱讀時間,我常常著迷似地停留在特別精彩的一頁,覺得自己好像讓裡頭的時光靜止了一樣,就像今敏短篇集的那個標題:Yume-no-Kaseki(《夢的化石》),讀著讀者,彷彿就擁有了挖掘出夢的化石的能力。
這是人腦的力量,藝術的力量,從不專屬於某個人的力量,是我們童年時曾經擁有的力量。
作者簡介
現任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有時寫作、畫圖、攝影、旅行、談論文學,副業是文學研究。
著有散文集《迷蝶誌》、《蝶道》、《家離水邊那麼近》、《浮光》;短篇小說集《本日公休》、《虎爺》、《天橋上的魔術師》,長篇小說《睡眠的航線》、《複眼人》、《單車失竊記》、《苦雨之地》,論文「以書寫解放自然系列」三冊。
曾六度獲《中國時報》「開卷」中文創作類年度好書,入圍曼布克國際獎(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愛彌爾‧吉美亞洲文學獎(Prix Émile Guimet de littérature asiatique),獲法國島嶼文學小說獎(Prix du livre insulaire)、日本書店大獎翻譯類第三名、《Time Out Beijing》「百年來最佳中文小說」、《亞洲週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說、臺北國際書展小說大獎、臺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金鼎獎年度最佳圖書等。作品已售出十餘國版權。
吳明益專訪:
《苦雨之地》,太初有字──重新定義小說的可能:專訪吳明益
細節打造的聖殿──吳明益《單車失竊記》
《浮光》吳明益:最初之火微小而明確地被點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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