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語言
卡洛琳娜來自秘魯，育有一對兒女，我們的相遇相識，都是在孩子參與的各種活動場合。這位個性開朗的南美女性，得知我能說西班牙語之後，相談更盡興，內容也不再局限於育兒日常。人與人交往，個性必須契合；我們倆都喜歡閱讀，除了分享異鄉生活的苦樂，我們偶爾也互通書訊。我家裡書堆遍布，其中有相當比例的西班牙語書籍。有時候，我會出借她有興趣的書籍。前一陣子，我借了她西班牙語版的《另一種語言》，這是普立茲獎得主鍾芭．拉希莉（Jhumpa Lahiri）以義大利文書寫的作品。
印度裔的拉希莉以英語創作聞名全球，卻在如日中天之際決定舉家遷居羅馬，她輕輕放下名作家的光環和包袱，把學生時代曾短暫接觸過的義大利文從頭學起，繼而做了另一個勇敢的決定：用義大利文寫一本書。我做為一個喜歡文字的讀者，又是個以文字工作的譯者，拉希莉在書中描繪在異鄉學習語文的經驗，以及在充滿另一個全新外語的生活環境裡思索生命中流放異鄉的母語，讓我不時心有戚戚的觸動。
鍾芭．拉希莉在2000年以短篇小說集《醫生的翻譯員》獲普立茲文學獎。圖右為其以義大利文寫作的《另一種語言》西文版書封。（圖片來源 / wiki）
因為同是在異鄉勤墾新天地的外籍媳婦，我主動把這本書推薦給卡洛琳娜。把書借給她，心想，她讀了大概也會有些感觸吧？
兩周之後，我們在小鎮教堂的活動碰面了。「怎麼樣？拉希莉的書很有意思吧？」我問她。
「嗯……」這樣的回應聽起來不像是非常認同的語氣。「是蠻有意思的啦！可是，好像譯得不太好喔……」
我懂她的意思，就是譯文不夠優美。確實，這本書的文字再簡單平實不過了，語法不但稱不上炫目，根本就是學生習作的水平。
然而，原作如此樸實，譯文豈能華麗？
「信、達、雅」是譯者們謹守的工作鐵律，就像好國民應該遵守交通規則一樣天經地義。「信」、「達」這兩項要件的評斷標準少有爭議，譯文通順、忠於原著，放諸天下譯壇皆準。至於「雅」這一項呢？譯者將另一種外語轉譯成自己的語言，內容沒有走岔，文句也很流暢，遣詞用句……似乎可以再文雅細緻一點？
我們常常關注譯文夠不夠「雅」這件事，但一體總有兩面，譯文優雅「過度」，恐怕也算是一種疏失。在某些情況下，譯者的挑戰不是如何繁花盛開般的繽紛詞藻，而是盡力控制亟欲衝鋒陷陣的奔放文采。
不少傑出作家同時也是出色的譯者，例如不久前才獲得諾貝爾文學桂冠的奧地利作家彼得．漢克（Peter Handke），以及總與諾貝爾獎擦身而過的村上春樹。文字創作者轉換為譯者身分時，往往得加倍努力管控自己的人生經驗、文字風格和表現慾，嚴守分際，以防譯文失真。創作和譯作同樣備受推崇的已故義大利女作家娜塔莉亞．金茲堡（Natalia Ginzburg），曾經這樣敘述身兼作者和譯者的難處。是的，譯者不但要具備豐富的常識，還要懂得時時謹守譯文風格不會偏離原著軌道。
拉希莉自承，她的義大利文創作簡單、直接，句法常常是從英語複製而來。字字句句都看得出她勉力為之的痕跡。因此，《另一種語言》的西班牙文版讀起來並不優美，有時甚至怪怪的，詞藻也跟豐富搭不上邊。但是，忠於原著。拉希莉沉浸在義大利文的世界裡，她以悠緩、樸拙的姿態泅泳在生命這座大湖裡，那是屬於她的旅程，無法以奧運游泳冠軍替代。她的文字，終究是屬於她的。
范湲專欄【一個譯者的偏執告白】每月更新！
01_我是偷時間和文字約會的人，而且是戀情不單純的三角關係
02_於是，我譯了那本書...
03_譯者就是…寄養家庭的父母？
04_在馬德里百年咖啡館Café Gijón與作者相遇
作者簡介
西班牙納瓦拉大學語言學碩士，曾任西班牙文口譯，教過英文、西班牙文，近年多從事新聞相關工作，目前定居奧地利薩爾斯堡近郊。
譯有《風之影》《靈魂迷宮》《天空的囚徒》《天使遊戲》《Good Luck：當幸運來敲門》《宛如A片的現實人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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