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是顆冷冽的星球。」
艾希克.維雅(Éric Vuillard, 1968-)以此短句揭開這本敘事(récit),在這基調上,我們面對著作者冰冷的語調與見證歷史的難以喘息。看著即將發生的20世紀(或說有史以來)人類最黑暗的屠殺前,無一倖免。而這黑暗,卻是在光天化日下發生。照耀一切的冷光,冷血正在發生,人類的愚蠢與懦弱無所遁形。
反省納粹的歷史研究與文學作品一向不缺乏。然而這本書的獨特之處,不僅在於題材或是我們相對忽略的歷史面向,而是他敘事方式的另闢蹊徑。
太陽既是冷的,而「時間已然凝住」。2月20,冬季柏林,作者帶著我們窺看這場祕密會議。儘管如此,作者的凝視猶如操控時間的意識。在此,他若願意,可以動用書寫的權利,阻止參與這個將影響將來納粹發展的會議。而作者也這麼說了:「有人說文學允許一切,我或許可以讓他們因此在潘洛斯階梯永無止境循環走動,既不能走上去也無法下來。」
於是在這基調,在一切話語開始前,像是某種光學配置,讓我們「看見」。
那場會議,是德國的企業大老決定要資助納粹的關鍵時刻。戰爭準備、宣傳、維持極權統治,需要的金錢流動在此密謀完成。企業家當然並非善類,金援納粹,換取的是戰爭、侵略、集中營的後續種種利益。可怕的是,也許以後見之明,這是改變整個歷史走向的一日,對於這些企業家而言,「只不過是商場上的一場慣常插曲,一個普通的捐贈」。而作者提醒:「這幾家企業都比納粹政權活得久。」以短短兩個章節,無需鋪陳,只需陳述。這些企業在納粹垮台之後,「依舊依據政黨的表現來決定金援與否」。這些「擺在地獄的門口的計算機」,在納粹的崛起前與垮台後依然運作,遠在我們意識甚至反覆反省的歷史之外。
另外,如果說,文學裡,以角色敘事是一直掌握在作家手中的武器。那麼作者在此反其道而行。在讀者準備隨著作者了解角色的心理與行動時,他撕下參與會議24個人的「個人名字」:他們不是原來的名字,而是「巴斯夫、拜耳、愛克發、歐寶、法本、西門子、安聯與德律風根」。不僅不陌生,甚至在我們周圍。這些曾經參與過的,不僅躲過審判,甚至以法人的身分,化為神祇。
或是帶我們回顧奧地利與德國交涉的前夕,是如何因為某些微不足道的決定、疲憊、或退讓,應證「史上的大災難往往肇因於一些日常小事」。
書中另一個高潮點在於「閃電戰」的還原。那是一場戰車大拋錨,毫不光彩的閃電。但這只能證明那些退讓與屈服,並不在於面對強權與威脅,事實僅僅是:世界屈服於虛張聲勢。那些未曾因為正義的要求、民眾的聲音退讓的政權,在納粹的虛張聲勢當中屈服。
弔詭的是,因為屈服,使得虛張聲勢的謊言成真。成為歷史真相。
這本不長的書,折疊了大量的訊息,在我們閱讀進腦海後膨脹,甚至爆炸。關鍵在其敘事。
維雅的敘事選擇,乃是當代文學必然面對的思索。文學的任務不在於虛構或真實,而是重新界定虛構與真實間的界線與複雜交纏的關係。
如果歷史本身充滿了虛構與謊言,不僅是真相被掩蓋,或是事後的粉飾太平或消音。而是歷史事件發生,竟是因為謊言才推動,是決策者相信謊言或虛張聲勢而決定,且真正造就邪惡者躲仍在虛構的形象裡面對現實繼續影響。那麼,維雅在可以虛構的點卻不虛構(讓那24個企業家懸宕在無盡樓梯的想像後,放他們繼續進行),可以展開人物深描的時候卻撕下角色名字露出底牌且抽象化(揭開背後財團的一瞬,是這本書最重要的「事件」)、已經設定好人物與場景,卻在可以戲劇化的時刻平鋪直敘(釀成災難的日常的馬虎或麻木行事、美化的德軍坦克)。
維雅不僅是選擇不虛構,而是在每個文學可以採用某種更能炫技的場景,選擇了「不做」,也讓我們意識到他是如此處理(略微後設,卻也不玩弄後設,也是他的另一種文學的「不為」)。如此,相當理智明晰又詩意的除魅了歷史敘事本身的虛假,其誇大與忽略。而文學的敘事,本不在表象那些,其真正的本質之一,是以文學本身才有的敘事力量,抵抗世上一切的敘事,也保育了某些珍貴的真實,即使未必是有形的。
作者簡介
專長法國文學研究,評論與創作作品散見《印刻文學生活誌》、《聯合文學雜誌》、《週刊編集》、《文訊》等。長篇小說《禮物》獲國藝會創作獎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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