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人記得Jean-Michel Basquiat(1960-1988)嗎?如果沒有,那我換個句型,也許你應該要記得Jean-Michel Basquiat。這個壟斷代言了美國80年代的天才藝術家、Andy Warhol的忘年之交、在過世近20年後以超過1億美金在紐約蘇富比夜拍創下美籍藝術家最高價的傳奇少年。對的,少年,一個能穿著歐洲高定西裝噴漆、塗鴨,把華服穿成工作服的神奇少年,美國曾有時尚評論家點評他具有:「把Armani弄得像是Dickies的能力。」如今,他已成永恆少年,1988年世界靜止下的不只有兩伊戰爭、蔣氏政權的落幕,還有Basquiat 27歲的生命。
我在告別27歲許多年後的下午,讀將要27歲的鍾旻瑞小說《觀看流星的正確方式》,見到這樣一段文字:「我還有青春期遺留下來,卡在青少年和大人間的尷尬奶臭味,搖滾樂團發明了一個詞,稱這種狀態為『後青春期』,但我覺得無論給它安上什麼名字,都無法改善那種拒絕長大的羞恥感。」翻查「後青春期」定義,25以上、35以下,不老不嫩、不上不下,比起所謂的「後現代」(Post-modernism),或許Basquiat更像在一種「後青春」(Post-Adolescence)裡創作。我於是想起曾在一部紀錄片裡見到的Basquiat,他那年輕、不甘滿溢自傲的眼神,發出星星一樣的光。或許,比星星更亮,因它帶有火光與漫漫青春渡不完的長尾,如那部紀錄片的名字《Shooting Star》,如流星。
鍾旻瑞也有這樣一顆流星之心。極短篇〈流星〉,情話裡藏了故事:「如果有一顆流星掉到地上變成了一個女孩;如果有一個衰老的巫婆,正好需要一顆流星的心臟來重回青春……」男孩對男孩說的耳邊話,其實是尼爾.蓋曼1999年的小說《星塵》與2007年的同名改編電影。流星之心如果存在,應該是什麼模樣?我打開小說便讀懂成份表,首先它必須有「易碎」、「坦然」再加點「後青春」,更必須集男孩、少年與男人三位一體。
我深切的同意2016年鍾旻瑞以〈泳池〉得到文學大獎時,評審之一梅家玲觀見與點評的他:「〈泳池〉所帶來的浮沉流動,生動地象喻了性別探觸時,個人位置的流變不居。男孩、少年與男人不妨視為男同志生命中三個不同的養成階段,他們既彼此愛慕,也相互教導與學習。」不只在那座小說家心中蓄滿的泳池裡,整本小說中,他都不斷在變換相位、切換生命。從學泳的8歲男孩、後頸汗濕藏有祕密的少年,也有一直長高著的男人。成長史就是告別史,他寫下:「看著他們排成一列跳進水裡,看著他們漸漸長大,看著一隻湖裡的恐龍出現,看著他們一個接著一個,被吞下肚裡。」或許我們都如小說中預言的,告別了什麼、再被什麼吞吃了,也不自知。
他的小說自有「速度」,這在短篇小說集裡,並不容易。除了切換的速度,更有文字長短帶來的速差,〈泳池〉之後,接續了許多千字上下的極短篇,夢囈一般的聲音越說越悄,再一次爆發。最後在漫天流星雨與煙火中,他才伸手從那張苦心織就看似浪漫的網中,逮住了你,逼你聽他說出:「來不及許願,願望不會實現,這才是觀看流星的正確方式。」
速度的落差感,還體現在男女的情事。似乎,小說裡每段與女性的戀愛,都是苦戀與落空,再加上二次元的濾鏡與村上春樹般的愛情,白話來說,就是隔著距離。比如碰觸、比如誘惑與性,異性於他像是一種抒情:「青春期剛開始時,大部分時間,我的手都在自己的褲子裡,到了後來,我的手就移到了女孩子的制服上衣和裙子。」而描寫男性,卻能貼近到共享汗濕後脖,溫升慾湧:「他將防寒衣脫下一半,露出上半身的裸體,拿著衝浪板站在沙灘上,胸部因陽光的照射,像山稜一般有了陰影。一股強烈的慾望從空中降臨到我身上,使我精神抖擻。我傳了訊息給他,要他傳給我他露著下身的裸照。」落差,成了他小說裡的景深,總要在散開的淺裡才能聚焦深中的「重」。
以《觀看流星的正確方式》,鍾旻瑞華麗加入了臺灣那一代「後青春」少年作家陣線。他不只有溫柔的聲腔,偶爾你可以瞥見李奕樵小說中,那略帶《駭客任務》氣味、絕頂聰明邊遊戲邊破防以橇開編碼世界的暴力之獸,也曾在他的小說篇章(如〈練習〉)露出尾巴;林佑軒〈女兒命〉裡玫瑰少年又自憐棄絕的傾城美,他也有,但比起臨池顧盼,他的美更現實,最好是「先愛我的靈魂,再愛我的軀殼」;而陳栢青《小城市》說過的:「能抵抗時間者,唯記憶而已」,如今,也成了鍾旻瑞多次叩問的時間大門,但他卻鬆綁、放生自己,在青春錯戀與交友軟體中,悟出:「時間鬆綁了,空間鬆綁了,他可以跨出那個靜止的密室。」過去書寫男同志的作品裡,迴避不下的「說不說」、「是不是」,他並沒有糾結成書,只寫成了生活的某種面貌,不再是別無他貌。我卻讀到一種真正的平穩,是否待美麗的少年都長成,終會來到一個無需再往前搶站著發聲的時代,平等夢幻。
已故作家、導演陳俊志,曾為我在書中題字寫下:「人生潔淨」,許多年後再打開,才第一次讀懂。歷經人世,被他人與自己弄得骯髒滿身時,這是最好的祝福,如此愴然。後青春才剛開始,少年作家卻早早體會:「發生的一切物事,不知為何總想起照片裡的那片海。記憶總是鹹的,眼淚蒸發後在我身上,留下了鹽的結晶。」這麼年輕,為何便已讀懂,為何便已歷經那麼多的魚死網破。
這本小說,都是他後背的結晶,鹹中帶苦。如果願望不會實現,那我們和小說裡的人一起,都不要許願。在故事裡、真實裡,活過後青春,把流星煉成恆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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