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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界人生

【陳思宏│意外的口譯人生】06_「隘勇線」的英文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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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8月,我接下台灣藝術家高俊宏在柏林演講的中英同步口譯工作。接下這份工作的過程有點「離奇」,駐德代表謝志偉親自打電話給我,問我可不可以接下台灣藝術家在柏林演講的口譯?當時我腦中閃過帝制時代的用語「欽點」,駐德代表親自點名了,我沒問演講內容,馬上就答應。「欽點」在民主社會當然是笑話,官點名,民大可拒絕。但的確有點虛榮,在家埋頭寫很難賣的小說,竟然還有大人物打電話來給工作,表示自己在語言領域打滾,名聲沒有太差。

橫斷記:臺灣山林戰爭、帝國與影像

橫斷記:臺灣山林戰爭、帝國與影像

我必須承認,住井底的我,在接下這份工作之前,完全不認識高俊宏。他的講題主軸是他的書籍《橫斷記:台灣山林戰爭、帝國與影像》,我手上沒這本書,我只能先上網查詢資料。一google,我就傻了,完蛋,這本書有太多歷史文獻,寫台灣山林,聚焦「隘勇線」,但我這個井底蛙根本沒聽過「隘勇線」。「隘勇線」英文怎麼說?

我得先承認自己無知。無知,是知的起點。

每次接下翻譯的工作,不管是筆譯或者口譯,我都一定會提醒自己,必須先面對自己的無知。先承認自己的不足,然後以對語言的熱情,開始盡力補足。熱情,可抵抗無知。

我小時候在彰化縣永靖鄉長大,鄉下人根本沒機會學英文,一直到國一才開始學習英文。一接觸英文,我馬上就全身通電,很亢奮,腦中某個區塊亮起。國一英文老師教法很有「創意」,要我們在do旁邊寫「肚」,結果真的有同學以為do的意思就是「肚子」。英文老師英文很差,但沒阻止我對英文的喜好,兩個語言的切換、對照,樂趣無窮。我就讀的永靖國中,當年有嚴格能力分班制,上了國二,我忽然被通知要轉班,轉去所謂的「好班」,就是「A+班」,「好」學生群聚的升學班。我很快就發現,好班根本不好啊,大家都不快樂,英文導師很愛打人,精神虐待大家,而且一定會說:「你們現在恨我,以後會感謝我。」她跟我說,我會轉來這班,就是因為在「壞班」英文成績很突出,考得比好班的同學還要好。很快,她發現我學英文速度快,我就當上了「英文小老師」。

「小老師」的確就是威權體制裡的「欽點」(我非泛指所有,我當時的情況的確是),由老師指派,被欽贊的學生志得意滿,全身散發光輝,承接威權,甚至有「管理」與「處罰」的權力。我這個英文小老師,要負責在早自習出幾題英文考題,讓大家英翻中,中翻英。當時沒網路,我手上除了教科書之外也沒任何書籍資源,就趁假日去員林的金石堂(現已消失)翻閱英文學習雜誌,自己找出題靈感。擔任出題小老師,打開了我的語言切換開關,我努力創造各種句子,讓同學們應用單字與片語。直到有次我出的題目跟「愛」有關,英文導師一看震怒,把我叫去罵,說國中生不可以說love。

16歲的我,在黨國威權體制下長大,怎懂反抗?我臣服,殺掉love,聽她在台上說「恨」。幸好,我同時發現,導師很兇狠,但英文其實不好,時常被我問倒。用語言羞辱、拿籐條打學生的英文老師,英文原來這麼差,對我來說那就是一個目睹威權崩毀的美好過程。那好,我必須自己學,我真的好愛英文,我要撐過去這個可怕的中學體制,以後讀英文系。

那樣的熱情,助我度過苦悶的國中與高中,進入輔大英文系就讀。在輔大,我們得大量閱讀英美文學,英文明明爛炸,馬上要讀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小說、葉慈(W. B. Yeats)的詩,查字典查到腦漿土石流,就和同學去圖書館挖資料,試圖找這些文本的中譯本。結果中譯讀完,腦筋更混沌,問號是尖銳的刺鉤,把我們吊在半空中。我試圖解讀那些中譯本,中英逐句對照,很多譯文真的完全不是中文語法,得用英文的語法進入,方能拆解那些神祕的譯文。東拆西解,在英文與中文之間轉圈,我忽然覺得自己接近了福克納,不敢說「懂」,但有個環節開通了,字不再只是字典上的定義,而變成了與身體交會的語言。後來去台大讀戲劇所,布萊希特的「疏離效果」整死大家,當時通用的英文翻譯是Alienation Effect,讀劇場理論,卻沒有在劇場裡實踐,所以只能硬背,不懂,其實一無所知。直到我後來學了德文,親眼看到德語劇場的特性,才終於接近了Verfremdungseffect這個德文劇場詞彙,其實翻譯成Estrangement Effect會更貼近原意,現在也有學者以Distancing Effect為英譯。

我想很多譯者都一定有一樣的狀況,遇到某個詞彙,窮盡心力,尋找適當的對應,希冀把原文的那個意境、語氣、脈絡甚至韻律都翻譯出來。有時遇到一個單一詞彙,一直找不到最適宜的對應字詞,一字傾城,翻譯卡關。但其實卡關是很美好的學習過程,不斷查閱,四處詢問,總覺得不對、不夠,不斷在兩個語言境地之間切換,直到找到一個可說服自己的語詞,精修微調。

口譯著重現場,譯者無法在翻譯當下窮盡心力去尋找更適當的字眼。但,口譯上場前必須事先準備,大量閱讀、查詢,以做筆譯的審慎態度,盡力把各種可能的詞彙都備好。

為了準備翻譯高俊宏的演說,我先得想辦法讀到這本書,跨海訂書根本來不及,只好上網求救,想不到竟然有讀者幫我把整本書掃描給我,讓我能讀到書的全文。讀完之後我深受感動,高俊宏親自進入台灣山林踏訪,深情爬梳台灣山林史,不賣弄學問,沒有擺出刻意的姿態,帶領讀者回到山林殺戮,阻止記憶流失,是我讀過最動人的台灣山林書寫。為了尋找「隘勇線」的英文翻譯,我就有在語言海溺水之感。我先得理解「隘勇線」,這個複雜的詞彙,是清代、日治時期針對原住民的防禦措施,但同一個詞彙,在清代與日治時代有不同的實踐。清代,原住民被視為「蕃」,而不是「人」,在台灣山林標明疆界,派「隘勇」(疆界上的防衛人員)駐守。所以「隘勇線」有英譯Savage Line,強調「蕃」這個時代詞彙,但這個翻譯就沒把「隘勇」翻譯出來,所以也有人翻譯成defense lines of frontier guards,這下就把「防衛」(defense)與「隘勇」(frontier guards)翻譯出來了,算是比較貼近。只是,日治時期,政策改變,原本的「防衛」,變成了「侵略」,原住民成了帝國主義擴張版圖的犧牲者,被迫喪失山林。這時,defense lines of frontier guards或者Savage Lines都不夠,因為不再是「防禦」(defense),而是「侵略」(invasion)。

口譯高俊宏的演講,是一個很難忘的挑戰。他人如其文,誠懇真摯,說起台灣山林有濃烈的感情,我盡全力同步口譯,自認還算及格。「隘勇線」一詞只是一個小挑戰,他演說當中會講到很多日文名,我根本不會日文,忽然聽到日本名,整個人會當機,幸好我事先熟讀他的書,把書中出現的日文名字都找出來,做了拼音列表,現場全都派上用場。這讓我想到,有一次口譯,講者忽然說出三島由紀夫,我完全呆住,我真的不知道三島由紀夫拼音是Mishima Yukio,只好坦承不會。總不能,瞎說Sandao Youkiv吧?

口譯完高俊宏,朋友也把高俊宏的書帶來柏林給我。我再讀一次,依然深受感動。有趣的翻譯,是在工作結束之後還讓我繼續想探究。語言持續流動,我不敢說自己是不是懂了很多,但,至少我比較不「無知」了。

譯者必須保有大量閱讀的習慣,持續追求知識,保持對語言的熱情。翻譯不是炫耀語言,說話忽然冒出幾句外文嚇唬人的,一直強調自己外語能力很好的,通常很可怕。語言太龐大,譯者必須保持謙虛,千萬不要說「不恥下問」,沒有高下,拋棄階級,知識之前,我們都是學習者,問就是了,最怕假懂膨風。承認無知,窮究字詞,永恆求知。

口譯專欄寫到這篇,句點。剛好接下台灣出版社的邀約,動手筆譯繪本。日後,翻譯裡,一起繼續無知求知吧。


作者簡介

1976年在彰化永靖出生,農家的第九個孩子,現居德國柏林。
得過一些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獎,九歌年度小說獎等。
演過一些電影:《曖昧》(Ghosted,2009)、《全球玩家》(Global Player,2013)。
寫過幾本書:《指甲長花的世代》、《營火鬼道》、《態度》《叛逆柏林》《柏林繼續叛逆:寫給自由》《去過敏的三種方法》《第九個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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