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對三島由紀夫的認識,可能來自最具知名度令人震撼的《金閣寺》,或讀畢後場景盤旋腦中永難忘懷的《潮騷》,或能一窺三島內心世界的《假面的告白》,而三島自決當日才完成的《豐饒之海》,卻是許多人不曾接觸的作品,多數研究三島文學的學者,將《豐饒之海》視為解讀三島切腹自盡的線索,書中大量佛理與關於生死輪迴的主軸,似是三島透過書寫,探問自己接下來的生命。
1952年,三島由紀夫完成環遊世界的旅程回到日本,並在1958年閃電完婚,2年後,三島完成短篇小說〈憂國〉。〈憂國〉以1936年青年軍官率部兵變,企圖改變國家的「二・二六事件」為藍本創作,描述一位中尉,兵變失敗後,因不願舉發事件中的同袍,最後選擇在家切腹自殺,妻子也殉夫而亡,而這位中尉與三島相同,都是新婚不久。
三島非常重視、喜愛這個作品,曾說「能夠寫出這篇〈憂國〉,或許我已該滿足」,並曾表明,若讀者只能選讀一篇三島由紀夫的作品,那他會希望是〈憂國〉。〈憂國〉發表後5年,三島改編了這篇小說,自編自演同名電影〈憂國〉,片中切腹自殺的主角正是由三島飾演。而現實中,三島最後也踏上了相同的道路,激昂起義、提出訴求、效忠國家、失敗自決。
一絲不苟甚至偏執自傲的三島彷彿在對抗被拘禁困縛的童年,婚後用〈憂國〉預言自己的末日,證明自己能掙脫約束,走自己想走的路。電影〈憂國〉上片後,他開始動筆書寫《豐饒之海》。這樣的書寫探觸了三島過去相對陌生的佛教唯識思想,三島在自述中提到:「沒有形成時代核心的哲學,如何寫成一部長篇小說?我為此搜索枯腸,儘管現成的題材多得不勝枚舉。」
為了探問生命,或用自己的生命來建構理想的時代核心哲學,三島在1965年2月底來到奈良的圓照寺取景,並以這間300多年的寺廟做為架構整部《豐饒之海》最為核心之處,是起點,也是終點。圓照寺是臨濟宗妙心寺派的女尼寺,只有每年4月第2周日舉行奉法會,其餘時間不接受信眾參拜。遺世獨立於奈良南郊不問塵世的圓照寺,正是《豐饒之海》中的月修寺。
奈良圓照寺(圖片來源 / wiki)
《豐饒之海》第一部《春雪》中寫道,聰子懷了清顯的孩子,綾倉為了保有與洞院宮家的關係,帶聰子前往大阪墮胎。當聰子與綾倉夫人再度造訪掛單月修寺的晚上,聰子失蹤了,隔日綾倉夫人在大雄寶殿「只見佛前點燃了兩支帶花車圖案的花燭,聰子就坐在佛壇前」,這是夫人從未見過的聰子的背影「聰子已經削髮了,她將削下的頭髮供在經案上,手持念珠,一心在禱告」。
到了《豐饒之海》第四部《天人五衰》,已81歲的本多繁邦在安永透身上尋索轉世未果,轉而來到61年未再踏足的月修寺,想試著從綾倉聰子那裡尋得松枝清顯輪迴的證據,月修寺好像端坐於白雪皚皚的峰頂,表情由嫵媚而矜持,由柔和而威嚴。那虛無飄渺的寺院,遠在人世盡頭,寂無聲息的月之寺,濃縮式鐫刻著越老越小越漂亮的聰子的紫色袈裟,寒光熠熠,儼然坐落在思考的極限認識的終端。
當許多人認為,是主人翁本多繁邦貫穿著《豐饒之海》時,由圓照寺脫胎而來的月修寺卻默默地觀照著松枝清顯、飯沼勳、月光公主,或安永透的死生流轉;並在最後,透過聰子否認並質疑關於清顯的一切,以及本多所記憶與執著的一生,「會不會是從來就沒有這麼一個人呢?會不會本多先生以為存在,然而實際上,從一開始這個人就完全不存在呢?」本多如墜雲霧:「……那麼,說不定,連這個我……」住持的眼睛略為用力弟盯住本多:「那也是因心而異罷了。」
漢傳佛教譯經法師玄奘,曾拜師戒賢學習唯識理論,並將此思想體系發揚光大成為唐代唯識宗的創始人,玄奘所編譯的《成唯識論》是唯識學派最重要的著作,書中卷一提到「境依內識而假設故,唯世俗有;識是假境所依事故,亦勝義有」,這句話的意思是,外在「境」的存在,只存於建立於五官所見所聞的世俗諦;而內在的「識」,則除了五官見聞,更多了超越五官的結論,也就是透過智慧得證的勝義諦。
三島用71萬字鋪展本多耗盡一生苦苦追尋可能或執著以為持續輪迴的清顯,他的執念讓世俗諦成了勝義諦,對他而言,清顯的輪迴真實存在,三島建構了屬於本多的「識」,這樣的識不僅超越了本多的所見所聞,更成為本多生命的實有。然而,這樣的實有卻被同樣存於勝義諦中的月修寺否認了。對81歲的本多而言,若月修寺與聰子是真實存在的世間真諦,為何清顯卻被真實排除了?
唯識學派強調「識」是實有自性,但學派的根本旨歸卻是「人無我」與「法無我」,《成唯識論》卷二提及「諸心、心所,依他起故,亦如幻事,非真實有。為遣妄執心、心所外實有境故,說唯有識。若執唯識真實有者,如執外境,亦是法執」,從根本上說,識也不能稱作或認定是真實存有,否則又會落入法執。因此,在唯識學派的最高真理上,識,是非實有的。
「這是個毫不出奇、閒靜明朗的庭園。像數念珠般的蟬鳴占領了整個庭院。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音,寂寞到了極點。這庭園什麼都沒有。本多覺得,自己來到了既無記憶也沒有任何東西存在的地方。」三島由紀夫寫下這段《豐饒之海》的結尾後,將《天人五衰》最後一個章節的稿件包入信封中,放在住家玄關櫃上,便出門與楯會成員碰面,前往陸上自衛隊總部結束自己生命。
相較從唯識中超脫而出的本多繁邦,三島在辭世前五年開始以《豐饒之海》四部曲《春雪》、《奔馬》、《曉寺》、《天人五衰》梳理自己的生命,終結埋葬了內心深處柔軟甜美的桃花源、確立鐵血與太陽般堅毅的思想目標、赫見並明晰自己潛意識的孤獨與桀驁,以及最終頓悟包括自身內的一切皆是虛無。
1957年,三島應出版社之邀訪美,在紐約長住半年之久,當時翻譯三島《近代能樂集》的美國翻譯家唐納德・基恩(Donald Keene)曾陪三島四處探訪,一日,三島提出想購買拉丁文的月球地圖,兩人到書店,三島購買了標有「Mare Fecunditatis」的地圖,Mare Fecunditatis是「豐富海」的拉丁文,是月球東南部一座直徑909公里的月海,日文稱為「豐饒之海」,正是遺作《豐饒之海》的書名。
2015年三島誕辰90周年,唐納德・基恩在「東京新聞」發表〈天才三島由紀夫的虛無感〉,文章內提及在三島自盡前,他曾因《豐饒之海》書名不同以往,特地寫信向三島詢問。三島回應,名為豐饒,實則乾枯,那裡根本沒有水,只是乾枯空曠的空虛之海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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