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圖理解三島由紀夫。
只要有人閱讀三島,大地就會閃耀著光芒
今時今日,再拿出過往經典《金閣寺》來看,人們是否還記得書中內容?老派如我仍然在讀著書中那「青春」的本質。對於今日種種的無解,眾人對大人世界的揮拳以空,書中的「金閣」仍是那個夜裡如此閃著細緻光芒的存在,如在夜色裡永恆的航行。
你會知道,所有的無解與解,都是你自己的掙扎,這世界從不是前一刻的它,你對抗的你心中最美也最醜的「金閣寺」,與外界無關,只是你爬不爬得過去青春那座山。
《金閣寺》書中口吃的主角能啟齒時,發現打開門外的現實已非新鮮的現實,我們與外在永遠落了一拍。你對抗的是什麼呢?不是這世界,是你內心那巨大又渺小的追尋吧。
當我下筆要寫《金閣寺》的讀後感時發現,這本書對我而言,就像「金閣寺」對書中「我」這個主角產生的意義一樣,有著永遠的衝突與永遠的共鳴。我並沒有跨越青春期時對這世界的不安,仍難以想像它能包容著我,甚至認為所有人心中都有一座「金閣寺」,在鏡湖池中呈現自己的內在與外在永遠無法交集之處。
直到今日,我眼中的世界一如三島由紀夫筆下的「金閣寺」,既巨大又渺小,讓我覺得格格不入又想輕賤它,這使得三島由紀夫對我而言,如曹雪芹一般,讓我知道一切徒然,但對於自己本身的徒然而成就這世界千萬分之一的美,而心醉不已。
是,「金閣寺」既是這個世界,也是濃縮成一個小點的大世界,就是書中少年的「我」。
川端康成曾這麼稱讚三島的文學造詣:「以真花精萃編織而成的纖弱人造花。」在種種腐敗的同時,更能想像各種盛開。我們年輕時對這世界的想像與失望,總是留下記憶中的暴投、夏日的九局上半、一切都來不及的輕盈,以及最後被青春重力加速度甩進成人地帶,那些曾讓我們無法近身的美好,長大後時時以近看的醜陋與平庸嘲笑著我們。
人生就是如此想像中的抵達,與永遠不可能的抵達,你始終為了傳說中「金閣寺」的美而感到焦慮。
書中主角年少時隨父親自日本海的荒涼海岬,好不容易到他從小聽到世上最美的「金閣寺」面前,他腦海殺出的念頭,讓人會心一笑:「所謂美,難道竟是這樣不美的東西嗎?」「我心中幻想的無與倫比的美,竟背叛了我,這種痛苦完全奪去了我所有的反省。」
這多麼像我們在青春下半局時,以為靠近了夢想與人生,結果它總不如你想像中的好,這時成人的那道門檻才斬釘截鐵地出現,我們如何面對世間終究會背叛我們的價值?
讀《金閣寺》會有一種特別的情緒,閱讀時並不會喜歡書中的那個「我」,他如此卑微又自大,但推不開他,因為他如此像自己,那碰到夢想前的自慚形穢,在實現生命前的不屑世道,誠實到把你的清高踩在地上,因為他正是清高的追隨者,讀著就因著鄙棄他,便知道內在有多少殘穢正在拉扯著自己。
這真是痛快的悲涼,是成年人對自己最強大的審判了吧,你知道三島是藉由1950年的真實案件而有靈感創作,當人問起那青年為何要火燒金閣寺時,那青年回說:「是無法承受金閣寺的美。」這樣一件別人都推說是瘋子就可以結案的事情,三島將其寫成是青春實則無法抵達也無法折返的鄉愁,無論幾歲,它都滯留在你心中,始終只能在路上的徘徊,追求的念想會變形著,可以成為一種拷問,但也是你靈魂的時時嗡鳴聲。
1950年遭縱火的金閣寺主要建物舍利殿。(圖片來源 / wiki)
改建後的舍利殿。(圖片來源 / wiki)
三島由紀夫在書中寫出的那句「青春年華所特有的黯淡、浮躁、不安與虛無感」,點出這本書的迷人之處,世人眼中誇讚的青春有多美,對正值年輕的人來說,就有多麼不踏實的霧中謎。我們在美的本身,卻不知美的所在,時至離開,才知它看起來平凡無奇,卻在無奇上蘊含了各種美的追求,也就是它註定的「未完成」,對此人生的霧中謎。三島是這樣寫著:「細部的美本身就充滿不安,儘管夢想著完整,卻不知道完結,被唆使著去追尋另一種美。」「虛無,原來就是這美的結構。這些細節的美在未完成之時,各自都蘊含著虛無的預兆。」
書中有三個主要青年為青春做了不同註腳,主角因口吃而無法與外界溝通,如同內心與外界之間的門鑰匙生鏽一般,三島的形容也涵蓋了如今人們對外界喧嘩的普遍失語狀態:「口吃的人為了發出第一個音而焦灼萬分,他就好像一隻企圖從濃稠的黏鳥膠擺脫出來而拚命掙扎的小鳥,好不容易掙扎出來,卻為時晚矣…」
書中將其後座力寫得明白,少年成了一個寡言的暴君,幻想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稱王。令人想起現今有多少人是內在的暴君,以普世以為美的「金閣寺」做為詮釋象徵,但這樣眺望之美卻不是人精神上能承受的,成為壓碎自己的王冠。
書中的「我」投射了另兩位主角,令主角憧憬的陽光少年鶴川,則做了一個世人皆以為「正向為好」的反諷,「鶴川明朗的容貌、修長的軀體,的確成為他給人以好感的源泉。」那樣令主角相反的外在象徵性,是屬於他人的視角,讓鶴川精神上窒息,內在有一個聯絡不上的自己,終至破碎。
青年柏木一段話說得真實:「我們突然變得殘暴,就是在這樣的一瞬間嗎?──譬如就在這樣晴朗的春天下午、就在精心修剪的草坪上,茫然地望著穿透過葉隙的陽光在嬉戲的瞬間嗎?」我們所崇拜的,我們所嚮往的,是我們所不勝負荷的,如同在主角心中成長海岬的荒涼與金閣寺的一體兩面,呼應出電影《四百擊》中少年逃往沒有盡頭的海邊的寓意,那些世人所認知的好,龐大的虛無架構,讓人誤以為只有兩種極致可以逃。
柏木雖然因識人,而有著鄙視人的習慣,但旁觀仍時有灼見,他說:「認識就是生的忍受性。」在認識裡,世界是永久不變的,同時也是永久變形的。這如三島的託身告誡,當時在三十歲寫完《金閣寺》的他,像是給青春的回眸,與其說你的世界有什麼明確性,它其實更接近那在夜色如河中成為船體的「金閣寺」,那樣一瞬的恆常性而已。
讀著《金閣寺》,你會身在其中,成為一個包圍你的無所不在。那個你所想像的具體世界從不存在,你的我的都不一樣,卻真實地存在於「金閣寺」這幻影中,這份美,才是「我」在鏡湖池所看到持續改變的原貌,既是「我」,也是「金閣寺」,燒毀與重建反覆發生,永不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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