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沒有諾貝爾獎,卻有機構「新學院」(The New Academy)舉辦的第一屆文學大獎。(圖/The New Academy官網)
我的一本米蘭昆德拉的《生活在他方》英文版、加上室友的半包香菸、以及廚房裡的一支紅酒開瓶器同時失蹤了,但是掉在地上的一張鈔票還在原地,隨著天氣一天比一天冷,這可能暗示著,我們的屋子裡躲著一隻文藝中年男性松鼠吧。失物之謎令人困擾,但反過來想,這個時代竟然書會被偷,讓我真覺得有點欣慰,但想到昆德拉我才發現,怎麼今年沒有人在那煩諾貝爾文學獎的事情呢?此際應該是村上春樹先生最困擾的時節,因為會一直被問又入圍了覺得如何,又沒得獎,覺得如何,敗給巴布.狄倫覺得如何?每年諾貝爾文學獎都是大家最愛討論的一項,我想主要是因為講得一嘴好文學比較容易,有村上先生在的話,至少你可以大聲地說我看過《挪威的森林》電影版,比起來假裝懂醫學、生物、化學,還要發表意見跟人在網上吵架,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研究了一下原來今年諾貝爾獎文學一項暫停頒發,原因跟文學作品毫無關聯,因為評審之一的丈夫以強姦罪被判徒刑,除此之外還有濫用學院基金的醜聞纏身──在這 #MeToo Moment,性醜聞成為任何文化機構最不願意沾染上的污點,諾貝爾獎評審團十八人(永遠大寫的 The Eighteen)是終生職,這鋼鐵階級、無流動性的菁英地位也是諾獎一直為人詬病之處,已被認為失去了公信力,所以今年不頒文學獎,很多人都覺得鬆一口氣──尤其是村上春樹先生,但是等等!瑞典人不會那麼容易放過他的,藉著這個勢頭,另一個機構「新學院」(The New Academy), 盛大宣布舉辦第一屆文學大獎,強調文學應該呼應民主、開放、同理心與尊重──被稱為「另類諾貝爾文學獎」(Alternative Nobel Prize),「新學院文學獎」除了時程完全照諾貝爾獎走以外,提名流程與諾貝爾獎大不相同:學院成員由瑞典一百多位文化人組成,邀請全國的圖書館員提名作者,47位作者名單出爐之後,由全世界讀者票選出四位最終入圍者:金翠(Kim Thúy)、尼爾蓋曼(Neil Gaiman)、瑪希榭.康狄(Maryse Condé)、當然,讀者緣超好的村上先生又(被)入圍了。
村上先生一定想不到就連諾獎取消後他也不得安寧,最後他主動表示退出,理由是他想專注寫作,Neil Gaiman說入圍已經讓他極度開心,就算得獎也不會比這更開心了──也算是婉拒了競爭,既然兩位先生都不想出鋒頭,那我就成全大叔,今天只講另外兩位女士:金翠與康狄兩位女士的出生地──越南跟法屬瓜德羅普──雖然差了十萬八千里(正確來說是16,453 公里),但巧合地是兩人都是法語寫作──好吧,也許不是巧合。
金翠(左)與瑪希榭.康狄(右)同被提名,兩人都是以法語寫作。(圖片來源/wiki)
瓜德羅普在1756年被英國人強佔,因為這麼一個島上產的蔗糖,比全部英屬群島產量總和還多,同時期歐洲列強也在世界其他殖民地拚命搶地盤,這就是後來統稱「七年戰爭」的開始,七年戰爭到最後,法國在《巴黎和約》中,同意將北美大部分屬地割給英國,包括加拿大(聖皮埃爾和密克隆群島除外)、法屬路易斯安那中密西西比河以東部,並從印度撤出,只保留5個市鎮,西班牙也割佛羅里達給英國,但是作為交換,英國把瓜德羅普「還」給了法國。加拿大的新法蘭西也變成了英屬殖民地,被劃為魁北克省,這個省堅持講法語,無論是英女王殖民、美國獨立、加拿大獨立,或是蒙特婁市區掛上了巨幅李歐納.科恩紀念肖像(Leonard Cohen是講英語的)等重大事件,都無法改變魁北克人就是要講法語這個事實,因為以上種種,金翠與康迪兩位女士,若在今日相遇,可以順利地用法語聊天,換個說法,是殖民者的語言統一,讓許多人得以超越文化背景進行深度溝通,這種矛盾心情,是殖民地情感的奇妙之處。
擔任哥倫比亞大學法國與法語系研究中心主席的康狄女士,在回憶錄 Tales From the Heart 中說起父母對殖民母國的情感:他們一致認為二次大戰是最黑暗的時代,「不是因為法國被切成兩半或是 Drancy 或奧許維茲集中營,也不是因為六百萬猶太人被處決或是那些我們至今仍在償還的反人道罪行,而是因為有足足七年,他們生活上最重要的大事被剝奪了:『法國行』。」因為她的父親曾經是公務員,母親是學校老師,全家從瓜德羅普遠赴母國公費旅行,是他們每年的福利,母國與巴黎的光輝照亮了他們的平凡生活,對他們來說,法國一點也不是什麼殖民惡勢力。
經過兩百多年的深植,瓜德羅普文學家以法語講述家族史,也是理所當然的,然而他們的法語當然有自己的特色,在瓜德羅普競選,一定要講混用語(Guadeloupean Creole),也就是法語跟當地語言混合產生的語言──自然產生的,所以沒有標準文法,也很難書寫,嚴格說來不算「語言」──在加勒比海各個法屬島嶼都有自己的混用語,也是因為如此,在加勒比海移民人數眾多的布魯克林街上,我知道那些人在講法文,但是卻連一個字也聽不懂,這裡充滿了不可思議的混用語跟腔調,比起唱小調般的巴黎腔法語,加勒比海風格的法語節奏感強烈,如同他們的地理環境,有時豔陽晴空、有時地震颶風。
金翠的成名小說《搖籃曲》(Ru )原版也是法語,以小說體書寫越戰逃難的船民回憶,書名有多語系的趣味,在越南文這個字意思是「搖籃曲」,而法語的意思是「小溪流」,且意外跟漢語的「流」音近。Ru 這本書有113章之多,但每章只有一到兩頁,像小溪流一樣,用簡單的語句回放記憶中的點滴,越南「船民敘事」(Boat Narrative)的敘事特色,在船艙裡搖晃了那麼多天,記憶原本就是片片斷斷的,但聽著搖籃曲般的輕聲細語、一個故事接著一個,113章一下就看完了。
金翠的母語不是法語,在她的船到達加拿大魁北克省之後,她媽媽叫她去一個講英語的軍營待著,說這樣能免費學英語,結果那個軍營裡的大兵都是滿口粗話的青少年,第一天她只學到了一句英語:「Goodbye,Asshole。」加拿大小鎮的居民溫柔地接納她們家人,還特別去買米請她們吃飯,她在加拿大的第一位老師,在與所有越南難民都語言不通的情況下,將手放在金翠手上,不斷地重複:「我叫Marie-France,你的名字是?」那是她學的第一句法語,她的父母當時已經能講一點點法語,於是便失去了政府提供的法語入門班報名資格,十分可惜,因為上那門課的人可以拿到四十元零用金,然而他們的一點點法語對於生活其他一切,卻完全不夠用。
小船民長大以後,用第二語言寫出了文學傑作,如果金翠女士使用母語越南文寫這個故事,這本書還有可能得到 Amazon.ca 的首部小說獎、或是加拿大總督獎嗎?也許會,大概要等上十幾年,不只是弱勢文化的聲音比較小,而是市場經濟左右下的翻譯書市場幾乎無利可圖。到頭來,我看的也不是原作的法語書(因為看不懂、抱歉),而是英語版,我深刻感受到強弱不是看文化深度,而是以砲火大小或鈔票多寡來決定,從殖民地七年戰爭到現在,基本上沒有改變。
另類諾貝爾文學獎最後由康狄女士獲獎。
\點下圖看The New Academy第一屆文學獎得獎公布影片(32'55"宣布得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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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W!!【何曼莊|大叔們的書袋】:一個偷看大叔們在看什麼書然後跑去找來看的專欄,每月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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