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情者》作者阮越清(Viet Thanh Nguyen)說過:所有戰爭都打過兩遍,第一遍在戰場上,第二遍在記憶中。
1971年生的阮越清是西貢淪陷時(1975年)逃出越南的難民,他在美國長大,從小喜愛戰爭電影,總能對片中美國大兵產生義憤填膺的共感,但在美國名導柯波拉的《現代啟示錄》中,他目睹美國士兵屠殺越南人,才發現越戰記憶竟能有如此反對自己的版本,那種創傷瞬間使他一分為二。
一分為二正是《同情者》的基調。首先,越南在越戰期間分裂為共產及民主兩個政權;再者,主角是北越潛伏在南越的間諜;若往上探源,主角母親是被殖民的越南人,父親是身為殖民者的法國人;再往內挖掘,主角本人雖擁有東方背景,卻深受美國的西方文化洗禮。阮越清用「私生子」總結主角在種種分裂中求生存的性格,「我容易與他人契合的這項缺點和我的私生子身分大有關係。」但無論再怎麼契合,正如越南名產魚露一樣,主角在誰的眼裡總有些「fishy(不對勁)」,儘管在他看來,起司才是真正fishy的玩意兒。
別人的家鄉童話或許是類似〈虎姑婆〉的鄉野傳奇,阮越清從小聽的卻是越戰,然而因為缺乏親身經歷,他前後花費17年閱讀各種資料才終於寫出這本小說。之所以決心書寫,主因是在冷戰文化生產的自由主義陣營中,「美國觀點」大行其道,越南難民卻少有聲音,而他想把身邊這群人的故事好好說出來。
阮越清目前在南加州大學教授英美研究與民族性。(圖片來源/ wiki)
當然,越南國內也有描述越戰的作品,其中許多大肆歌頌北越戰勝,但也有像保寧(Bảo Ninh)這類作家透過文學宣導人道主義。保寧之前屬於北越陣營,曾在故事中提及北越軍人面對受傷南越軍人的不忍,也強調南北越的悲劇全由法國及美國人一手促成,因此就某種程度而言,保寧跟阮越清一樣抱持「同情者」的情懷,希望人與人之間的情感足以在某個瞬刻超越一切。然而,就算保寧再怎麼宣揚愛與和平,卻也曾說對執政的共產黨帶有特殊情感。於是儘管同樣fishy,保寧仍把當下的越南放在「前景」,作品本質上更站在美國的對立面;而在阮越清的故事中,越南終究是一種被重新架構出來的「背景」,作品呼召的更接近一種民主脈絡中的轉型正義。
阮越清也很明白這項差異,以及這項差異可能帶來的矛盾。《同情者》中有大量尖銳批判美國濫權及白人中心主義的內容,主角在接受共產黨思想教育時也強調自己反美,但審問他的司令官一聽,就笑了出來,「反美就已經把美國涵蓋在內了,你難道不明白美國需要反美人士?」
HISTORY網站收集了許多越戰照片。(圖片來源 / HISTORY官網)
《同情者》使用自白書形式,不但以第一人稱觀點鋪排出精彩的懸疑情節,同時也得以抹消越南文與英文的差異,不過讀到最後,整本書彷彿也是阮越清試圖處理「反美淪於愛美」的告解書。為了鋪陳這種矛盾,書中主角參與好萊塢越戰電影拍攝的橋段可說精彩到令人背脊發涼。
主角本以為擔任電影顧問可以幫助越南發聲,卻發現只是讓電影多了一些越南角色,而且其中配角竟找了難民來演(人多又剛好省錢),好不容易有的重要角色,也是找了其他小有名氣的非越南裔演員(反正亞洲人長得都一樣)。電影製作過程中,人人只顧自己的人生戰場:導演有自己在好萊塢的名氣要顧(美國第一的精神才賣錢)、亞裔演員想靠這部電影拿個獎好脫離永恆的配角命運(同樣身為亞裔的悲哀,但又是資源立足點那麼不同的悲哀)、白人主角以為從頭到尾不洗澡就能「真實」重現戰爭(他是那麼敬業地以體臭在逼近戰場上存亡交關的恐懼)……而主角唯一的成就,只是替飾演越共的演員爭取到雙倍薪資(南越難民怎麼願意演越共呢),最後電影還沒掛上他的名字,成果更是讓主角的越南朋友既同情又失望地說,「你去是為了讓我們能被好好呈現出來,結果我們連人都不是。」戰爭是絕對的暴力,重現戰爭卻容易陷入荒謬的二次暴力。
就拿讓阮越清受創的《現代啟示錄》舉例吧,電影中有這麼一幕:一名北越士兵受重傷躺在地上,一旁南越士兵激動咆哮,白人主角發現北越士兵要喝水,於是取來水,南越士兵說,「可是他殺了很多我們這邊的人!」白人主角卻還是給了。於是北越是弱者,南越是無法從仇恨昇華的未開化者,美國則是充滿人道主義的教化者。無論南越北越誰勝誰敗,英雄都是美國。
正因如此,《同情者》中的共產黨一直要明明屬於北越陣營的主角認罪,那罪似乎有雙層意涵,其一便是主角如同作者阮越清,都是無法安於任何定義之人,是「雙心人」,比如阮越清以《同情者》獲得普立茲獎的感言標題即是:「對於懷疑和無用,請你也不吝讚美。」他深信那是讓人在歷史之前保持謙遜的關鍵。其二則是,即便如同《同情者》所描述,只有雙心人懂得「一場為獨立與自由而戰的革命,怎麼能讓那兩者沒有一點價值」,然而在這樣的烏托邦思想之外,人依然得在現實中定錨,而阮越清畢竟定錨在民主資本主義這邊,而且是美國的民主資本主義──因此,他面對美國白人時的劣勢,會在面對越南人時轉為優勢,這點成為他必須時時批判自省的原罪。
《同情者》在2016年獲得普立茲獎,雖然添補了美國文化中的「越南觀點」,我們卻也得意識到那是屬於美國人的越南觀點。阮越清目前正爭取《同情者》以未刪減的版本在越南國內推出,後續效應也值得觀察。不過正如他曾在受訪中表示,「記憶與遺忘都存在道德的與不道德的方式。」他透過一個雙心人的描寫,除了給出一個毫不無聊的間諜故事,更是鉅細靡遺地呈現人類試圖追溯歷史時,內心可能呈現的迷宮般圖像。
於是,《現代啟示錄》是用一部電影逼近戰爭,他卻是用一部小說逼近人類面對歷史的最謙遜程度。畢竟我們每個人都是歷史的產物,誰也無法避免記憶中的第二遍戰爭,若想正直存活,我們得為了相愛,遺忘一些仇恨,卻也得為了謙遜,記住曾經的相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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