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啊!我沒有什麼本錢跟你齜牙裂嘴的搏鬥,
但我仍有一支筆來當小刀,以為陰暗可以被我劃出一道一道縫隙來。讓那裡透出來稀微的光,能刺眼出我久違的眼淚。
一起敬這殘酷又美好的世界吧!
它被我們搞壞了,但我們仍有傾斜看它的角度,一眼認出它曾經的美好,於是抱得滿懷,即使即將失去。
這就是電影存在的理由,紀念我們所有可能失去的美好,還有我們曾經被拍下的純真。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人生就是葉慈詩歌〈漫步莎莉花園〉中的那位美麗女孩,她能與你相伴,在終會離開你的前提下。她如詩中踏著纖足,提醒你要笑看人事,際遇都像依偎在樹上的群葉,終會生長與掉落,但你我都是如此年輕愚痴,不曾細聽她的心聲。一再錯過所有美好的時刻,終於成為了狼狽的自己。
有一天女主角菲歐娜接到一封信:「法官大人(My Lady),妳判決了我繼續活下去,我可以問嗎?妳內心相信的是什麼?而我今後又該相信什麼而活下去?」
信件後半內容大概如此,前面提到他因菲歐娜探望時的啟發,而讀完了葉慈的詩,想問她為何葉慈的短短幾句話,看似若有似無,但卻能道盡人生真理?為何巴哈的音樂能如此感動他的心。
那些無形於生命的,為何能敲打人心?人揉著眼,好像有神在敲門,醒醒啊你,醒醒。寫信的那位男孩的問題如此力透紙背,她眼神像吃了風沙。
當時菲歐娜在通勤,車窗外景物飛速而過,幾絲頭髮飛揚起了青春原來的記憶,她這次挽救男孩性命的判決,顯然也對中年後荒廢的自己下了一個極其諷刺的判決。
菲歐娜是個德高望重的法官,以明快果決的判斷力備受尊敬。但她讀起此信時,明顯心亂如麻,一絲不苟的髮型,被風吹亂得不想管,那位被她因判決而「救起」的少年,似乎問到一個她曾相信,但現在已無能去面對的問題,她面對自己混亂的生活,正無從自救。
但他似乎讓她想起了過去的自己,儘管兩者有不同遭遇,但她對亞當判決中提到這位少年擁有豐富的感受性與生命力,她期許他能找到對生命的熱情。
這是一個看似簡單的案件,菲歐娜面對的是一個血癌少年亞當拒絕被輸血治療,因為雙親與他「耶和華見證人」的宗教信仰,在教義上輸血是不潔淨的,因此原本亞當寧可殉道病死,也不願意放棄服從教義。
菲歐娜身心俱疲中,不耐地聽著法庭交火的的言論,但當亞當父親作證時強調亞當的聖潔與早熟時,那種執著於自我榮光的悲痛,讓菲歐娜敏銳地想知道亞當是否也有同樣的盲點?於是破格地提出要先去看少年再做判決。
當亞當在病床上以吉他彈奏〈漫步莎莉花園〉,菲歐娜不由得哼唱了原曲中葉慈的詩句,亞當的雙眼瞬間發亮著,想知道那些詩句在說些什麼,她看到了被綁在教義下,這男孩自己對生命初次有了想探索的熱情。
她看到了被綁在教義下,這男孩自己對生命初次有了想探索的熱情。
以法令強制亞當做輸血治療,菲歐娜做了對社會而言理所當然的判決,但後續等待她的卻是「人為何要活下去」的拷問。當男孩冒著風雨中前來找她,殷殷詢問推翻了他過去的價值觀,他以後要如何面對重新開始的人生?葉慈的詩在說什麼?那些詩歌他都想知道也都想懂,她嚇傻了,因這些人生命題她自己都在迴避。
兩個主角有兩個時間線,一個是中年時時間被切割得細碎的菲歐娜,無法兼顧事業與家庭,身心俱疲地也無法承擔情感與關係的重量。這電影中的中年人多被時間綁架著,將感受束之高閣,他們偶爾為了晚會而排練的聖歌與爵士名曲,言談中也顯示出他們對文化與音樂熱愛的痕跡,但偷來的時間就只是偷的,音樂的閒情都殺不進這些菁英的腦海了,如同過往的青春,孩子樣的自己已然遠走。
而剛滿18歲的亞當,生命卻是突然被加長的,以往父母以頻繁的教會活動與教義填滿他的生命重心,如今他被輸血救治了,他失去了以往成為教會之子的身分,18歲之後才一腳跌進了真實世界。他渴求不是別人告訴他的,而是他自己能尋求真理的路徑。
他對菲歐娜說:「我過去決定不輸血而死,以為自己這樣是光榮的,是美麗的死,腦子想像著是別人怎麼稱頌著我的殉道與勇敢。」之前有人為他的生命賦予了意義,他不用思考就可以接受所有安排,但如今他原本建構於教會的家庭教育與朋友圈一夕全毀,誰是他未來的領航者?
是的,法官當然不用負責他再去相信的勇氣,儘管不用負責,但菲歐娜這半百人生,臨頭來滿腔的疑問卻跟這男孩一樣,她沒有比他不茫然。
菲歐娜這半百人生,臨頭來滿腔的疑問卻跟這男孩一樣,她沒有比他不茫然。
貫穿這部電影主軸的音樂〈漫步莎莉花園〉,是葉慈的詩歌,菲歐娜的兩次動容都因為此曲,那男孩的出現彷彿引導著她又再回到那「莎莉花園」的年少時空。葉慈寫著:「我和心愛者站在河邊草地上/她把雪白的手放在我前傾的肩頭/她要我笑看人事/像新草在堤岸上生長/但我年少愚痴/如今才淚水如潮」,那男孩太像過往美好的青春,而自己那份曾純粹尋求的「美麗」到哪裡去了呢?
那男孩亞當在戲中既是他自己,也是菲歐娜的年少情懷。菲歐娜在遇見他前,活得跟銅牆鐵壁一樣,她是走在生涯頂峰的法官,她所代表的是權威,無論頭套與服飾都是榮耀伊莉莎白二世的英國尊嚴,你知道她的地位,你知道她被自己的地位逼到沒有喘息空間,在男性領導的領域,人們關注她的才智與出眾。
但這如履薄冰,使得她成為工作狂來維持自己感到心虛的榮耀,不惜犧牲自己的婚姻,她跟那男孩不是一樣嗎?只要在別人心中是榮耀的,付出了一切都願意。
她本以為自己不同於這因教義而盲從的男孩,結果都一樣,男孩問她:「你信什麼?你信耶和華嗎?」雖然她平常談吐一聽就知道浸淫過教會文化的,但她只說了一句:「我沒說我不信。」但沒能繼續說她信了什麼?一方面有礙權威,二方面她是被問到無語了。
男孩發現她的人文涵養,想追隨她的教導,甚至魯莽地說:「可以住到你家嗎?」那想抓住智慧上那根救命草的心啊,他哀求地想像她一樣思考,伴隨思考的神馳固然迷人,卻直攻菲歐娜的心虛,她被視為高高在上,但她沒有一刻不是焦慮的。她丈夫不能再與她溝通了,因她放不下那名聲,導致她失去了自己。
她放不下那名聲,導致她失去了自己。
那曾在「莎莉花園」裡發現了自己生命的摯愛,那個愛智、追求善美的自己,如今卻絆倒在自己的知識障裡,錯過了葉慈,錯過了詩歌,錯過了曾追求生命熱情的自己。
這部電影以兩人做對照,一個被時間與聲望廝殺:一個初探這世界,卻因太晚起步般跌入汪洋裡。兩方都是時間殺人,年長者被時間追殺出了名利心,年輕者是他不知獨自能與這浩瀚時間對抗的是什麼。
一如菲歐娜教授丈夫在課堂上講的尼采,他說:「人生總有神奇的一刻,你將會遺世獨立,在無我的沉思中得到拯救。」人生無非就是〈漫步莎莉花園〉裡那個美麗的女孩,她能與你相伴,在終會離開你的前提下。她如詩中踏著雪白的纖足,提醒你要笑看人事,際遇都像依偎在樹上的群葉,但你我都曾是如此年輕愚痴,不曾細聽她的心聲。一再錯過所有美好的時刻,終於成為了狼狽的自己。
最後得知那男孩做了最終的選擇,菲歐娜懊悔哭喊:「他是多麼美麗的年輕人啊。」一如她曾初識的人生,提醒她的一再錯過。
「為什麼要活著?」是這電影的核心問題,無關你的成敗得失,人生無論是否有你的投入,都無損於她的美好,只在於你能否捕捉到多少其中的吉光片羽。一如詩歌中反覆吟唱的那段年少初戀,它來去不由人,正因初次是如此懵懂莽撞,也必然是你最美的最後一次。
《判決》
《判決》(The Children Act) 由李察艾爾導演,伊恩‧麥克伊旺編寫劇本,改編自伊恩本人的暢銷同名小說。由艾瑪‧湯普遜、史丹利‧圖奇和菲昂‧懷海德主演。李察艾爾曾執導過《醜聞筆記》,擅長拍出人心幽微面。故事描述外表風光知性的高等法院女法官菲歐娜,私下正歷經著婚姻風暴,此時她得判決一項未滿18歲男孩拒絕輸血治療的案件,命在旦夕的白血病男孩亞當因宗教信仰拒絕輸血,菲歐娜必須做出關鍵的決定,是該尊重男孩與他家長的意願讓他走向死亡,或是強迫違背信仰輸血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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